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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出府



        此后的几日,小顺子往这儿跑得更勤了。每次来都是那句话,“姑娘,爷在东书院,让您过去呢。”

        我拨弄着发梢,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京城的雪下个没完,昨日的还未融化,今早又是铺天盖地的厚厚一层。好不容易白天停了一阵子,此刻又纷纷扬扬肆意飘洒。

        回头看书案后的男子,姿态端正,手执书卷,面色沉静若水,夕阳的余辉洒在他身后,映在我眼中倒似一幅金碧辉煌的壁画。

        我磨磨蹭蹭的走到他身边,他眼睫都未动一下,长指翻动书卷,淡淡道:“乏了?”

        我摇头。怎么会乏呢?每天除了吃饭,嘴巴都动不了几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天天把我叫到这里来,其实甚少交谈,他只管忙活他的宏图伟业,干嘛拖我来耗费青春!

        他抬头瞧我一眼,复又将目光投放到书上。

        我在他身边蹲下,瞅着他袍子上的金丝滚边犹豫不决。

        “我……我……”我怎会结巴!以前不知我还有这毛病!

        “嗯?”他又翻一页,聚精会神。

        我觉得气馁,想必说了也是白搭,他不会应允的,索性别自讨没趣。站起身,退了一步,立在他身后盯着他乌黑的发辫在心中碎碎念。

        直待檀香燃尽,残阳入幕,他才仰靠在椅背上合眼小憩。

        想必也是累极,天天埋头这在文案书椟当中,这王爷做得也是不得清闲。

        我拿了挂在门边的大氅替他盖上,刚要退开,他却捉了我的手放在掌心,我心下惶然,怔在那里不敢动作。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甚是清朗,灼灼望进我眼里。我顿时面红耳赤,迅速抽出手,离得远远的,再不敢看他。

        我听着他走过来,将我困在窗户和他之间。那无形的压迫和紧张瞬间把我揪紧。

        “你有事求我?”声音低沉的近乎耳语呢喃。

        “我……没有。”

        夕阳已收尽余辉,屋里青灰一片,周遭安静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他的嗓音又近乎称得上温柔,这气氛令人迷茫而不安。

        我把身子更往窗户靠去,恨不能消失在他眼前。

        他双手交叠在背后,若有所思。

        我不敢抬头,怕他犀利的目光会立即戳破我薄弱的谎言。

        其实我本是想出府走走,但经过刚才的震惊,这个念头早已散了。

        他推开窗户,北风裹挟着雪花侵进来。

        冷风一吹,我打个激灵。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我或许比他本人更清楚。和这样的人中之龙有任何瓜葛都是我所承担不起的!

        “四爷,天色不早了,我……”

        “你想出府。”他打断我,淡淡陈述。

        我愣了一下,轻笑,“原来这么轻易就被看穿。”

        “你眼睛里的渴望那么明显,我想不知道都难。

        “四爷看人精准,莫非书中有读心术?”

        “读心术?哪里学来的怪话。用心了,自然就精准。”

        “用心吗?那岂不是太累?”

        他的目光在夜色中竟有几分迷离,沉吟良久才说道:“只对放在心上的人才用心。”

        我心口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正自浑沌中涌出。

        翌日,雪下得更密。我刚起床梳洗,小顺子就过来传话,说是四爷要我随着出门。我手中的毛巾啪的掉在地上,小云又递了一块毛巾给我,眼里添了几分隐忧。

        这就是他所说的“用心”吗?若是真的用了心,我该何去何从?

        马车里,四爷正掀了帘子赏雪。他着一件立领长身的浅蓝色长袍,外面罩了玫瑰紫的马褂,这样冷寒的天气,看起来有些单薄。

        我实没想到要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踌躇不敢上前。小顺子在一旁低声道:“年姑娘,爷正等您呢。”

        再一瞧,他果真正在看我,我怕招惹他,不敢犹豫,毫无章法的爬上马车。

        我刚坐定,他打量我一阵,命令道:“下车。”

        我不解的看他,他眼神透露的讯息告诉我没听错。

        我悻悻下车,不晓得他用意何在。

        他紧随我下车,深深瞧我一眼,我不知所措,眼里定是写满慌乱。

        他牵起唇角,道:“真是不让人省心。看好了。”

        只见他撩起长袍下摆,白靴踩在马车旁的矮凳上,手搭在马夫的手上借力,漂亮的跃上马车。

        他在车上看我,我豁然开朗。学着他的动作提起裙摆,踩上矮凳,他伸出手,我稍一犹豫还是将手放进他掌心,他略用力便把我提上马车。

        马车内,我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他斜靠在最里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瞅着窗外。

        “我……是不是很丢脸?”我小心翼翼的开口。在他这样修养极佳的皇子眼里,我先前上马车的动作算得上粗俗吧。

        他的目光落过来,那双丹凤眼下黑眼圈若隐若现,如此这般,反倒像个普通人,不似平日般锋芒锐利。

        “在我面前么?不会。”

        我不自在的错开他的眼光,这话不知为何,总觉有几分暧昧,习惯字勘句酌的他说出这番话,自不会是毫无用意。

        马车很快进了闹市,虽然天气寒冷,但人流众多。我听见外面人声喧哗,竟觉这些日子都不真实,此刻才算回到人间。

        车夫停了车,在外面喊道:“爷,到了。”

        他掀帘下车,我一动身子才惊觉,脚冻僵了。

        他已下车,几个男人立刻围过来同他寒暄,原来是与人有约。我还以为……原来不是。这么想着,心里一下就轻松许多。

        那几个人朝这边看过来,我听其中一人问道:“王爷车上还有贵客?”

        他笑道:“在府里呆久了,想着出来,现在又不知闹什么别扭,我过去看看。”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从纷飞的雪中阔步向我走来,像来自雪海深处的神。

        “怎么了?”他看向我。

        “脚冻僵了。”不知怎的,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竟含了委屈。

        他上车弯腰抱起我,轻松一跃,稳稳落在地面,仔细的将我打量一番才放下。

        “能走吗?”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责备,也没有更多的情绪。

        脚还是不听使唤,我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袖口,生怕不小心摔在冰滑的路面。

        他由着我,脚步放慢。我看到门口等候的几个人迅速交换了眼神。

        马车停在闹市中央的酒楼门前,不时有路人侧目看他。世上总是有那么一种人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哪怕混迹在人群深处,也是那么卓然于世。

        “原来王爷车上有佳人啊。”其中一人谄笑道。

        我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松开了他的袖子。

        他睇我一眼,淡然道:“李大人谬赞。”

        “这位姑娘是……”

        那位被称作李大人的斟酌着用词,同时不住打量我。那副谄媚的嘴脸令我不快,那双高倍扫描仪一样的小眼睛,不放过我身上任何一丝能表露身份的痕迹。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不就是李大人口中的‘佳人’吗?”

        他没有四爷那样的城府,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见他脸成酱色,额上青筋暴起,也是,同僚面前失了面子,必是要恼怒的。

        他正待发作,四爷却看似不经意的将手搭上我腰际,俯耳道:“冷了,我们上楼。”

        这举止间的亲昵,明眼人一看就懂,李大人也就不敢造次。

        四爷话声一落,立刻有人在前面引路,李大人气恼的跟在身后。

        我再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推开我的护身符,突然,一个念头浮上心间。

        整间酒楼看似已被包了下来,二楼的雅间内,四爷落座后,几位大人依次坐下。

        席间,各种菜色不断换上又撤下,始终不见四爷动筷,只是慢慢品味杯中清茶。我坐在他身边察言观色,学他一样低头品茶,但听不语。

        “王爷,听说八阿哥近日和朝中重臣过从甚密,已引起朝中不少非议。”

        “据可靠消息,八阿哥所集结的党羽已足可动摇我朝根基,王爷不可不防啊。”

        “……”

        四爷突然朗声问道:“这间酒楼谁是掌柜?”

        众人瞠目结舌。

        “王爷,微臣刚才的话您听清了没?”

        四爷放下茶碗,“什么话?”他眼里浮起不悦,“本王问这酒楼的掌柜是谁?”

        我知道每一句话他都听仔细了,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不屑。只不过这在诸位大人眼里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说重要情报,到了他这儿,不过如轻尘一般,微不足道。其实也是,连这几位都知道八阿哥心怀叵测,图谋不轨,那么自有更在意的人去处理,比如说太子,其他人坐观虎斗就好。

        李大人恭敬回道:“回王爷,这酒楼乃犬子经营。”

        四爷嘲讽一笑,“令公子还真是能干,据本王所知,令公子还服侍在八阿哥门下。”

        李大人呯的一声从椅子上掉下,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揪住四爷的长袍,那简直是涕泪俱下,老泪纵横。

        "王爷啊,您可千万别冤了微臣,犬子年纪轻,不知深浅,老臣教子无方啊!不过老臣对王爷的衷心天可明鉴哪!王爷!”

        四爷悠闲品茶,其余几位大人也都缄默不语。

        我晃动一下茶杯,茶水滚烫,我胃里开始翻腾,“这茶有点儿苦。”

        “是吗?”四爷一笑,接过我的茶碗轻啜一口,“还真是有点苦。李大人……”

        我没想着他会有此举动,心神不禁有些涣散。

        “王爷,这都是今年最好的龙井啊。”李大人跪在地上,面色凄凄,含恨带怨的瞅我。

        我故作哀怨状,瞧着四爷,“您还说上次给我喝的龙井是最好的呢!”

        四爷眉眼带了笑意,“亏你还记得。”

        李大人左右为难,无法自圆其说,只得忙不迭的说,“还是王爷的茶好,王爷的茶好。”

        “可是李大人不是说您这儿的茶好吗?”我笑意盈盈的瞧他,他满脸豆大的汗珠。

        他开始扑通扑通给我磕头,“姑娘就饶了微臣,微臣有眼不识泰山。”

        他这样一来,我反倒有些不自在。瞧瞧其他几位端坐着的,没一个儿替他求情。

        四爷兴许是觉着差不多了,扶起李大人,对着在坐的几位正色道:“诸位大人都是朝中栋梁,我朝兴亡还仰仗各位。本王和八阿哥血脉相连,无论各位辅佐哪位,都是我大清朝的福泽。”

        我发现,他的话如果言不由衷时总是说得很长。他的这番话倒是义正言辞,至于他心中怎么想,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下边的人又开始拍马屁,恭维话如潮水一样淹来。

        我的胃绞得难受,我之所以对茶敬而远之,是因为我对茶水敏感,如果空腹喝茶就会吐。

        胃里一股股秽气上顶,我一扭头,张嘴吐了出来,偏巧吐在李大人的靴子上。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直到把刚喝的几口茶水连带胃液都吐了出来。

        一只手在我背后轻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衣襟间的帕子被抽了去,他扶我靠进他怀里,替我擦拭唇角的秽物。

        “很难受吗?”他的眉蹙起,眼里的担忧真切。

        我本想着说这茶水不好,再作弄李大人,可看着四爷眼里的认真,心头忽又觉得沉重,戏玩的心情再也提不起来。

        我起身,怕他眼里的关心会令我万劫不复。

        李大人呆坐在那里,根本顾不得擦拭靴子。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再如何不堪,也由不得我那样作弄。我对他福了福身子,本是真心实意的道个歉,哪曾想他竟扑通又给我跪下,估计在他眼里我已和妖女划了等号。

        回身,四爷正看着我,眸子深邃如海。我强迫自己不与他对视,我怕自己会陷进那片汪洋里。

        “我想回去。”我盯着还握在他手中的丝帕说道。

        “好,我们回去。”

        他用了“我们”!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他应该比我更清楚,作为拥有尊贵皇室血统的他,和我之间,用“我们”,是多么不合时宜。

        在一片诧异声中他转身离开,我跟在他身后心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