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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还要。”她将那一小碗啜饮完毕后,意犹未尽地又朝他伸出执碗的手。

“这酒后劲很强。”方擎警告着,看到她的手完全没有缩回的意思,只好替她斟满。

那种香浓的味道让她爱不释手,每多喝一口,她脸上的笑容就多一分。

当方擎察觉她脸上的酡红并非火光所致时,她已双眸醺然,水袋里的奶酒被她喝去了一半。他急忙将她手上的碗接过,低斥道:“别喝了,你已经醉了。”他明知这酒不能多喝,然而心不在焉的他却没有阻止。

“那是我的!”潘若瑀跺脚不依地喊,此时的她像个玩具被夺走的小孩在撒娇。她伸手去抢,却被方擎用高举的方式闪过,她发出一声懊恼的低鸣,往前一扑,反而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只顾着不让酒洒出的方擎就这么被她扑倒在地,趴在他身上的潘若瑀却依然伸长手想要抢回她的东西,完全不顾两人紧密相贴的姿势有多暧昧。

她的依贴让方擎一惊,心跳倏地加快,怕喝醉酒的她为了夺酒不知会做出什么更让他心猿意马的举动,他急忙将碗还她,只见她高兴地捧着碗,就这么倚偎在他胸膛,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还要。”醉态可掬的她嘟着唇,身子不安分地磨蹭着,更往上挪移一些,好让自己能直视他的眼。

“没有了。”方擎摇头,咬着牙自我告诫她现在只是喝醉了,她的动作全是不经心的,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将蠢动的绮念欲望压下。

潘若瑀盯着他的眼神不曾稍瞬,那双盈满醉意的眸子焦距涣散,反而增添一种迷蒙的美感。

“你骗人!”良久,她不悦地嗔道,双手在他胸膛一撑,坐了起来。

脱离困境的方擎急忙坐起身,用最真诚的口气哄道:“真的没有了。”背后的手则是赶紧将装酒的水袋塞进行李底下,深恐被她发现。

“你都这样,一路上一直都在欺负我,不是用话讽刺我,就是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喝酒,回去以后我要跟昆恩讲!”她语音一转,一反刚才无理取闹的模样,此时的她带着惹人爱怜的哀伤,但语末那孩子气的控诉,却又让人忍俊不住。

方擎苦笑,轻喟一声:“我没有,是你自己不跟我讲话的,是你在躲着我,记得吗?”面对喝醉酒的她,他反而比较能说出心里的话。

“我没有!”她杏目圆瞪,双颊气鼓鼓的。“是你不好,什么都不跟我讲!”

“我有吗?”方擎挑眉,身子前倾和她对视。

“有啊,好多好多,你都避开没有回答,好奸诈!”她指责道。

“不然,你问吧,我一定回答。”方擎点头应允,没想到她的好奇心旺盛到连喝醉酒都不会忘记。“不过,都是我在答有点不公平,这样吧,你问一个问题,我就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唇畔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相对于她对他的好奇,同样的,他也对她的有所保留感到兴趣。他总觉得她到这里的动机并不如她所说的单纯,趁此机会,刚好一并解决。

潘若瑀侧头想了想,然后用力点头。这样很公平啊!

“女士优先。”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的头发可不可以剪掉啊?”望着他编成辫子的长发,她嫌恶地皱皱鼻头。

“男生为什么要留长发呢?我都不留了。”

“不能剪。”方擎摇头,抬起辫梢在手中把玩,用眼睨她:“很难看吗?”

她忙不迭地摇头。“不会啊,别人留起来很丑,可是你留起来很好看,看起来有点斯文,又有点野性。”一番赞美后又如了个但书。“不过我还是觉得男孩子不要留比较好。”

“谢谢。”方擎淡淡一笑,醉酒直言直语的她娇憨得令人心疼。

“你真的不打算剪吗?”她期待地看着他。

他笑着摇头,粉碎它的希望。“这是一项承诺,我不能剪,剪了,就会破坏承诺。”

“承诺?”她蹙眉念了一次,仿佛这是个很艰涩难懂的词。“对方是女的?”

方擎挑眉轻笑。他喜欢她这种带着酸味的问法!

“是不是啊?”他笑而不语的模样激怒了她,潘若瑀不悦地插腰。

“没想到你连喝醉了都这么聪明。”这句明褒暗贬的赞美,等于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没有喝醉。”潘若瑀不满地咕哝抗议着,他的承认让她心情倏沈,因醺然而愉悦的轻悦感觉在刹那间离她而去。她好像从云端重重地落到地面,摔得她的心好痛、好痛——

她是傻啦?潘若瑀拧眉,摇摇头,不悦地检视全身上下。她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吗?哪有从高处落下?身上也没半点伤痕,又怎么会好痛?她运转着被酒精淹浸得有点迟疑的脑子,半晌,格格地笑了,她好像真的喝醉了。

“去睡吧!”她那酒醉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微唒,想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把挥开。

“你还没问我问题呢!大家有来有往,我不想占你便宜。”潘若瑀嗤哼,仰首骄傲地说:“问吧!”

既然盛情难却,他也就顺水推舟了。“你为什么想写关于阿拉米人的事?”

“我想做给大家看啊,证明我是有考古学方面的能力的。”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黯。

“有人不信任你的能力吗?”方擎柔声问道,想诱出最深层的原因。

潘若瑀微怔,将双腿并拢起来,用手环住,下颔枕在膝盖处,望着火堆的瞳眸,因回忆而逐渐迷离。

“很多人,他们都不看好我的发展。”许久,她才缓道:“同学、教授、我父亲,还包括我自己,虽然我在学校的成绩很好,但我从来都没有实质的表现,不像哥哥可以参加考古的勘测。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总是比不上哥哥,不像他一样那么有考古的天分……”

他想安慰她,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她所述说的是一个他不存在的世界,他完全不了解,又怎能随便给予安慰?不管对她或对自己,这都是一种敷衍。“既然令兄有考古天分,为什么会是你来走这一遭?”他收回手,继续问道。

很明显地,他看到她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她环膝的双手陷进臂肉里,用力的程度连指节都泛白。他知道,他触碰到了最重要的关键,在此时,他选择沉默,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他不想逼问,不想她在翌日酒醒后恨他的趁人之危。

“我害了他。”她语音平板,神情僵硬。“那一年我七岁,哥哥十五岁。以前父亲就常常利用寒暑假带哥哥参加考古,不管我怎么吵,他都说我太小,不带我去,那一次很难得,父亲第一次答应带我到考古现场去。”

小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国家,只知道这一次没有被爸爸和哥哥丢在家里,让她雀跃不已。她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她很兴奋地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哥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等到他们开始工作,我才知道我不该跟来的。没有人理我,就连哥哥也忙着跟在爸爸身边认真地学东西,没办法陪我。我只好到处游荡,看到工作桌上有一把十字弓,我就很好奇地拿起来玩,才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个危险的举动。而且大人们都忙着各自的工作,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阻止我。”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把弓的触感,很重、很重,像千斤重的大石,压在她的心坎,紧攫住她的记忆,抛不去也甩不掉。

“也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个弹扣,箭头就这么射了出去,射到旁边其中一头我们骑来的大象腿上。大象一直嚎叫着,叫得好大声,我完全被吓呆了,只能拿着弓,一直站在那里。”恐怖的画面历历在目,她眼眶已红、声已哽咽。

她数度想逃避,不去正视她不愿回忆的过往,但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却支撑着她,给予她勇气继续面对。沈缅于回忆的潘若瑀不知道,曾几何时,方擎已将她颤抖冰冷的手敛入掌中,默默地、坚定地传导着他的热度。

“大象暴躁地踏地,整个地面都一直动摇,它好像发了狂似地朝我直冲而来,我被吓得根本跑不动,突然间,有人把我推开,那时候我只听到我父亲凄厉大叫,等我回过神,才知道,距离我最近的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续道:“哥哥闪避不及,被大象踏中了双腿,自膝盖处截肢,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他的一生。”

方擎沉痛地闭上眼。这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心灵折磨?

“没有人怪我,他们都自责,却完全没有一个人怪我。”潘若瑀以膝抵额,泪流下双颊。“是我害了哥哥,让他没有办法继承爸爸的衣钵,也毁了他的人生;是我破坏了父亲的期望,他一心一意想将哥哥栽培成一个优秀的考古学者的。我闯下了大祸,却都没有人怪我……”她咬紧了牙,已泣不成声。

“所以你选上了考古这条路,想要补偿他们”方擎轻抚过她紧颦的眉,低声问道。“他们的人生毁了,你也要牺牲你的人生下去陪葬?”

“不!”她倏地抬起头来。“这不是补偿,我闯下的祸不管我再怎么做,永远也补偿不了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勉强自己来这里受罪,真是你所愿吗?”他凝望着她的眼,看到她心灵深处的悲痛,他亦感同身受,可是他无法见她就这么被罪恶感紧紧束缚了人生。“你真想走考古学这一条路?你父兄想见你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