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考虑的两群之间的关系与两群中
任何个体本身的本质完全无关。这便是抽象推理中非常显著
的功绩。人类要达到这一步必然花去了不少的岁月。在漫长
的时间中,一堆堆的鱼必须互相比出一个多少,一段一段的
日子也要作出一个比较。但首先注意到7条鱼和7天之间的
共同点的人必然使思想史进了一大步。他是第一个具有纯数
学观念的人。当时他一定还不可能看出有待发现的抽象数学
观念的复杂性与微妙性,也一定料想不到这些观念会在往后
的每一个世纪中发生广泛的吸引力。学术界有一个错误的传
统,认为对数学的爱好是一种怪癖,每一个时代只有少数的
怪人才有这种怪癖。情形尽管是这样,但抽象思维在古代的
社会里是找不到类似例子的。因此,从这里面所能得到的乐
趣也是难以估计的。第三,数学知识对人类的生活、日常事
务、传统思想以及整个的社会组织等等都将发生巨大的影响,
这一点更是完全出乎早期思想家的意料之外了。甚至一直到
现在,数学作为思想史中的一个要素来说,实际上应占什么
地位,人们的理解也还是摇摆不定的。假如有人说;编著一
部思想史而不深刻研究每一个时代的数学概念,就等于是在
“汉姆雷特”这一剧本中去掉了汉姆雷特这一角色。这种说法
也许太过份了,我不愿说得这样过火。但这样做却肯定地等
于是把奥菲莉这一角色去掉了。这个比喻是非常确切的。奥
菲莉对整个剧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她非常迷人,同时又
有一点疯疯癫癫。我们不妨认为数学的研究是人类性灵的一
种神圣的疯癫,是对咄咄逼人的世事的一种逃避。
当我们想到数学时,心里便出现一种专门探讨数、量、几
何等等的科学。近代数学还包括许多更抽象的序数概念以及
纯逻辑关系的类似型式的研究等等。数学的特点是:我们在
这里面可以完全摆脱特殊事例,甚至可以摆脱任何一类特殊
的实有。因此并没有只能应用于鱼、石头或颜色的数学真理。
当你研究纯数学时,你便处在完全、绝对的抽象领域里。你
所说的一切不过是:理性坚信任何实有如果具有能满足某某
纯抽象条件的关系,就必然也具有能满足另一件纯抽象条件
的关系。
数学被认为是在完全抽象的领域里活动的科学,它和自
身所研究的任何特殊事例都脱离了关系。这种数学观还不太
明确,所以我们可以相信,一直到现在这种看法还不能为一
般人所了解。举个例来说,一般人在习惯上都认为我们对实
际宇宙空间的几何知识的肯定性所根据的理由就是数学的肯
定性。这一幻觉在过去曾引起过许多哲学思维,到现在也仍
然能引起一些哲学思维。几何问题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测验。对
于许多群未定的实有说来,有好几套不同的纯抽象条件都可
以成为这些群之间的关系。我把这些条件称为·几·何·条·件。我
们在自身对于自然界的直接感觉中可以观察到事物之间具有
某种几何关系。上述的抽象条件中有某些条件被认为是可以
适用这种特殊几何关系的。而其他各种抽象条件一般说来又
都类似这种条件,因此我便通称之为几何条件。但我们这种
观察还不够准确。所以关于我们在自然界中所见到的事物,究
竟受着什么样的条件控制,也知道得不够确切。但我们只要
把假说稍微引伸一下,就能使这些被观察到的条件符合某一
套完全抽象的几何条件。这类未定实有原先在抽象科学中本
只是一些单纯的叙述。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对它作出了某种
特殊的决定。在关于几何关系的纯数学中,如果·任·何一群实
有在本群各单位之间所具有的·任·何关系能满足·某·一套抽象的
几何条件,则某种性质的附加抽象条件一定也能符合这种关
系。但当我们讨论物理空间时,便会说某群被确定地观察到
的物理实有在本群各实有之间具有某种被确定地观察到的关
系,这种关系能满足上述的一套抽象几何条件。因此我们就
作出结论说:如果某种附加关系被认定能符合·任·何这类情形,
就一定能符合·这·一·特·殊·情·形。
数学的肯定性建筑在它完全抽象的一般性上。我们相信
实际世界中被观察到的实有能成为我们普遍推理过程中的一
个特殊事例,但我们并没有先天的肯定性可以认为这种信念
是对的。不妨再举一个算术中的例子来看:纯数学中有一条
普遍的抽象真理,认为任何包含40个实有的一群可以分为包
含20个实有的两群。因此我们便有根据认为,如果某堆苹果
包含40个个体,便可以分成两堆,每堆中包含20个个体。但
我们把40个那一堆数错的可能是常有的,所以实际上分的时
候就可能有一堆多一个,另一堆少一个。
因此,当我们评述一种理论时,如果它的基础是把数学
应用在特殊的实际事例上,我们心中便应当把以下三种过程
完全记清楚。首先我们必须细细地检查一下纯数学的推理,验
明它没有漏洞,没有因为偶然疏忽而产生的不合逻辑的地方。
任何数学家都能从本身痛苦的经验中认识到,开始拟定一系
列推理过程时很容易发生一点极微小的错误,后来却因此而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当一种数学推论已经检验过,并且
在专家们之前考验过一个时期之后,偶然的错误是不大可能
发生的。接着,第二个过程是,确实肯定一下,这个推论所
预先假定的抽象条件是否可以成立。这就是把数学推论开始
的抽象前提确定一下。这一过程是相当困难的。以往曾经发
生过极其显然的疏忽,而且这些竟被许多最伟大的数学家历
代相沿地接受下来了。这里面最大的危险就是疏忽;也就是
说,在不知不觉之间引入某些我们认为自然应当事先设定的
条件,然而事实上这些条件却不一定都能成立。在这一方面
还存在着一个相反的疏忽,这种疏忽倒不会造成错误,只是
会使推理复杂化。也就是说,必要的假设条件很容易被估计
得多于实际的要求。换句话说,我们可能认为某些抽象的假
设是必要的,但实际上却可以从其他已有的假设上证明出来。
抽象的假设提得过多,唯一的效果就是使我们在数学推理中
减少审美方面的乐趣,并且会给第三个评述过程造成麻烦。
第三个评述过程是验证我们的抽象假设在当前的特殊事
例中是否能成立。一切的麻烦都是从这个验证特殊事例的过
程中产生的。在数40个苹果这种简单的事例中,只要稍加留
心就可以在实际上达到肯定的程度。但一般说来,在十分复
杂的事例上就不可能达到完全肯定的程度。为这一问题而写
的书籍简直是汗牛充栋。但这是对立的哲学家交锋的战场。这
里面牵涉到两个不同的问题。一方面是我们已经观察到了某
些确定的东西,同时我们又要确实弄明白这些东西之间的关
系的确服从于某些固定的严格抽象条件。这儿发生错误的可
能性就非常大了。一切严格的科学观察法都只是一些措施,为
的是减少这些关于直接事实的错误。但这儿又产生了另一个
问题:被直接观察到的事物几乎永远只是一些例子。我们所
要作的结论是:某些抽象条件如果在例证中能成立,那么在
其他一切由于某种理由而被认为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实有中也
都能成立。这种由例证而推论及全体的推理过程就叫归纳法。
归纳法的理论是哲学上无法处理的东西,然而我们的一切行
为又都以这种理论为基础。总而言之,当我们评述一件特殊
实际事物的数学结论时,真正的困难在于找出被牵涉到的抽
象假设,并对它能否适用于当前的特殊事例的证据加以估价。
因此,我们常常看到,在评述一部造诣极深的应用数学
书籍或一篇论文时,一切的麻烦就在于第一章上,甚至于就
在第一页上。因为正是在这个刚一开始的地方,作者很可能
在假设上有失误。同时,麻烦还不在于作者说了一些什么,而
在于他没有说的是什么;不在于他明确了的假设,而在于他
不知不觉地作出的假设。我们并不怀疑作者的诚实,这里所
批评的是他自作聪明的地方。每一代人都批评上一代所作的
非意识的假设。人们也可能同意这种假设,但却不能让它停
留在非意识阶段,而要把它揭示出来。
语言发展史可以说明这一问题。这种历史是观念分析不
断进展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