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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但华滋华斯决不是把无机物交给科学去公道处理,而认

为生物机体中存在着科学不能分析的东西。他当然认识到了

生物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同于无生物的,这是谁也不怀疑的。但

这并不是他的主要论点。他始终不能忘怀的倒是萦绕心头的

山景。他的理论认为自然是一个整体。换句话说,他认为不

论我们把任何分离的要素作为单个自为的个体来确定,周围

事物都会神秘地出现在其中。他经常把捉住特殊事例的情调

中所牵涉的自然整体。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和水仙花一同欢笑,

并在樱草花中找到了“涕泪不足以尽其情的深思”。

华滋华斯远优于其余作品的最佳诗作是“序曲”第一卷。

其中充满了为自然形象所萦绕的情调。有好几段极其雄壮的

诗句表达了这一概念。只是原文太长了,没法引出来。当然,

华滋华斯是一个写诗的人,他并不关心枯燥无味的哲学叙述。

但他对自然的感情体现得最清楚。他认为自然是由许多错综

复杂的包容统一体组成的,每个统一体都充满其他统一体的

样态表象:

充乎天,沛乎地,

自然之形影,山峦之幻景,幽境之精灵!

壮哉造化功,俗念何由生?

儿时栖游处,此影未尝去。

峦岩林泉间,洞穴绿荫处,

惊恐欲念情,均为此影铸。

纵情与狂欢,期望与疑惧,

大地有此影,狂澜永不住。

我引华滋华斯这首诗为的是要说明现代科学赋与我们思

想的自然观念是如何地令人惶惑而迷惘。华滋华斯天资超绝,

表达出了我们感认中的具体事实,这些事实都被科学分析歪

曲了。科学的标准概念会不会只在一定的限度内才具有真实

性,而这限度对于科学本身来讲也都嫌太狭窄了呢?

雪莱对科学的态度和华滋华斯刚刚相反。他喜爱科学,并

在诗中一再地流露出科学所提示的思想。科学思想就是他快

乐、和平与光明的象征。化学实验室之于雪莱正好像山峦之

于青年的华滋华斯一样。不幸的是人们对雪莱的评述在这方

面太不近于雪莱的本性了。他们认为这是雪莱个性中一种无

足轻重的怪僻。其实这正是他思想的主要特点之一,而且始

终贯穿在他的诗里。假如雪莱晚生一百年,到20世纪再降临

到世界上来,他肯定会成为化学家中的牛顿。

如果要对雪莱在这方面的遗迹加以估价,就必须体会他

是如何地专注于科学的概念。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抒情诗真是

不胜枚举。我只要举出抒情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

第四幕就够了。在这诗剧中,地球与月亮用很严格的科学语

言在作对话。他的想像被物理实验引导着。例如地球有这样

一句惊叹语:

           气化凌霄不可羁!

这就是科学书籍中“气体澎涨力”的诗化。我们不妨再

看看“地球”这一段诗:

夜塔矗天立,吾身运转低。

酣眠销魂呓语喜,好梦少年轻叹息。

丽质荫身处,光热永相随。

这一段只有心目中首先具有一幅确定的几何图象的人才

写得出来。而这正是我经常在数学班上证明的图象。作为证

明的迹象来说,最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行。这里面用一种诗

意的想像烘托出光明环绕着夜之塔的境界。没有上述图象在

心的人是想不出这个概念的。这首诗以及其他诗篇都充满着

这种情调。

这位诗人是如此地同情科学并沉醉于科学的概念,因之

对于科学中的次级的原理便只能嗤之以鼻,而这种原理对科

学的概念说来却是非常重要的。雪莱眼中所看到的自然还保

持着它的美和声色。他所看到的自然本质上是一种机体构成

的自然界,并以知觉经验的全部内容为张本而运行。我们完

全习惯于对正统科学理论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所以这里面

蕴含的对正统科学理论的批判便很难看清楚。如果说有人曾

严肃地对待这一问题,那便是雪莱本人。

此外,关于自然表象的混合问题,雪莱和华滋华斯的态

度是完全相同的。他有一首题名为“白山”的诗,开头写道:


          急浪拍心灵,

万物长流逝。

波涛明灭微芒中,

晦暗过处异彩生。

奥义从此出,

思维如泉蜿林中。

古木啸风急,

冲波绝壁惊。

瀑布倒挂三千丈,

咽幽流泉声不闻。

雪莱这几行诗很清楚地涉及了某种形式的唯心主义,可

能是康德派的,可能是柏克莱派的,也可能是柏拉图派的。但

不论你怎样解释,他在这儿总是强有力地证明了一个无所不

包的包容统一体,它构成了自然本身。

柏克莱、华滋华斯、雪莱对于科学中的抽象唯物论都十

分坚决地从直觉上表示拒绝。

华滋华斯和雪莱对自然的处理法存在着一个极饶趣味的

区别。这一区别就正好提出了我们所要考虑的问题。雪莱认

为自然似乎是被仙人点化了似的,在变化、分解、变形。他

描写落叶在秋风前飞舞时说它有如

          幽灵趋避法师咒。

他的“云”那首诗,灵感就是由水的物态变化而引起的。

诗的主题是无尽无休、永恒不息、不可捉摸的事物变化:

          我变而不灭。

这是自然的一个方面——不可捉摸的变化,这种变化不

但表现为空间的运动,而且表现为内部性质的变化。这就是

为什么雪莱要把他的重点放在不灭之物的变化上。

华滋华斯出生在荒瘠不毛的山峦之中,这些地方很少有

季节的变化。缠绕在他心头的是自然无边无际的永恒性。对

他说来,变化是持续不变的背景上偶尔发出的意外而已:

          海洋寂无声,

          远处忽闻希伯来人语。

任何分析自然的理论体系都必须面对这两个事实:·变·化

与·持·续。此外还有第三个相伴随的事实,我称之为永恒。山

是持续的。但年湮代久以后就将浸融消失。如果有复生的山

再起来,那也是一个新的山。但颜色则是永恒的。它像幽灵

缠绕着时间,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不论到哪里,它永远是同

一颜色。它既不能生存,也不能后死于任何东西,只是在有

需要的时候就出现。但山跟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则和颜色不同。

在前一讲中我主要谈的是我所说的事物与时—空的永恒关

系。这种讨论在我们进一步谈到持续的事物以前,是一个必

要的步骤。

我们必须回想一下这种讨论步骤的基础。我主张哲学是

对抽象概念的批判。它的作用是双重的:第一是从抽象的观

点使抽象概念获得正确的相对地位,从而取得谐和。其次是

用宇宙中比它们本身更具体的直觉来作直接的比较以完成它

们,因而促进更完整的思想体系的形成。伟大诗人的证言正

好是在这种直接比较上才具有极大的重要性。这些诗句能流

传千古就证明它们表现了一种深刻的人类直觉,洞察到具体

事物的普遍性质中去了。哲学不像某些科学一样,具有自身

的一套狭小的抽象概念体系,并自行改进,力求完整。哲学

是考虑各种科学的学问,特别是要使各种科学变得谐和与完

善。在这一问题上,它不但运用了各种科学的证据,而且运

用了本身求证于具体经验的方式。它把具体事物提到科学面

前来了。

19世纪的文学,尤其是英国的诗歌,证明了人类的审美

直觉和科学的机械论之间的冲突。雪莱生动地描述了盘桓在

内在机体变化之上的永恒感官对象是如何地幻变莫测。诗人

华滋华斯则把自然当成持续不变的场所,并认为其中包含着

奥妙莫测的灵机。这里面还存在着他的永恒客观:

          陆地与海洋,未曾见此光。

雪莱与华滋华斯都十分强调地证明,自然不可与审美价

值分离。从某种意义上讲来,这种价值是整体对各部分的卵

翼抚育累集起来的。因此,我们从诗人那里便得出一种说法:

一种自然哲学必须研讨五种概念:变化、价值、永恒客体、持

续、机体和混合。

我们可以看出,19世纪初期文学上的浪漫主义思潮,正


像一百年前贝克莱在哲学上的唯心主义运动一样,都不愿局

限于正统科学理论的唯物概念之中。在这一系统讲演中,当

我们谈到20世纪时,我们将看到,科学本身在内部发展的驱

使下,也有一个改组概念的运动。

假如我们没有确定这种概念的改组是在客观主义的基础

上进行的,还是在主观主义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就没法进

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