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把这些说法很简略地提一下,因为实际上这问题很
简单。冗长的讨论只会产生混乱。这儿并不发生分子在形而
上学中的地位问题。如果说分子只是一些公式,这话对这说
法讲来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人们知道公式总是有意义的。如
果没有意义的话,整个的机械论也就没有意义了,这问题跟
着便没法再谈下去了。但如果公式有意义,这一说法便只能
刚好在自己所提出的意义上说得通。以往除开干脆不理会它
以外,传统的方式是求助于现在所谓的“活力论”的某种形
式来逃避这一困难。所谓活力论实际上只是一种调和的说法。
它主张在无生物界完全应用机械论,而在生物体中则认为机
械论要有若干改变。我认为这理论是一种不成功的调和。有
生界和无生界之间的差别非常模糊,而且还有许多问题,像
这样一个武断的假设是很难说得通的。这说法里在某些地方
总牵涉到本质上的二元论。
我主张的理论是这样:整个唯物论的概念都只能应用于
由逻辑辩认所产生的极抽象的实有。持续的具体实有就是机
体。所以整体的结构对于从属机体的性质都有影响。在动物
方面说来,心理状态进入了整个机体的构成中,因此对于一
连串的从属机体,一直到最小的机体——电子为止都有影响。
因此,生物体内的电子由于身体结构的缘故,和体外的电子
是不同的。电子在体内和体外都是盲目运行,但在体内时则
遵照其在体内的性质运行。换句话说,便是遵照身体的一般
结构运行,而这一结构便包括心理状态在内。性状变更的原
理在自然界中是极普遍的,决不是生物体独有的特征。在往
后各讲中我将说明要接受这一原理就必须放弃科学唯物论,
而换上一种机体论的理论。
穆勒的命定论不属于本系统讲演的范围,我不打算多讲。
前面的讨论为的是说明,如果不为机械唯物论或活力论调和
说所引起的困难所阻挠,则命定论或自由意志论总有一个有
理由。本系统讲演所提出的理论可以称之为·机·体·机·械·论。在
这一理论中,分子将遵照一般规律盲目运行,但由于各种分
子所属总体的一般机体结构不同,而使其内在性质也各不相
同。
具体生活事物中事先假定的道德直觉方面的唯物机械论
和科学方面的唯物机械论之间存在着一段距离。这距离的意
义要经过几世纪以后才能渐次看出来。前述各诗所属的时代
的不同风格凑巧都在各诗的开始几段中反映出来了。密尔顿
在他的序言末尾提出了一个祈祷:
立言高格调,愿能明天意。
上帝御尘凡,其道于此宣。
根据现代许多研究密尔顿的作家的意见来看,我们也许会认
为密尔顿的“失乐园”与“得乐园”是作为一些无韵诗的练
习来写的。但这决不是密尔顿本人对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上
帝御尘凡,其道于此宣”倒真是他的主要目标。在“武士参
孙”一书中他又提出了同样的观念:
天道何其平,
御人何其公。
在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信心多么强。汹涌澎湃的科学浪潮即
将来到,但它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失乐园”的实际出版日期
完全处在它的本质所属的时代以外。这是一个信心从未受惊
扰的世纪即将逝去的回光返照。
如果把“人论”和“失乐园”两部诗集作一比较,就可
以看出英国文学的格调在波普与密尔顿之间这五、六十年中
起了多大的变化。密尔顿的诗是向上帝写的,而波普的诗则
是向波令布鲁克公爵写的。他曾写道:
大梦其速醒!遗彼卑微事。
睥睨帝王心,浮生糊口终其世。
纵观世间情,
何纷纭!仅有制。
波普最后两句诗“何纷纭!仅有制。”表示他有一种豪迈的信
心。我们不妨把密尔顿的诗拿来对照一下:
天道何其平,
御人何其公。
但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倒是波普和密尔顿都没有被如今困扰
着现代世界的大迷团所烦恼。密尔顿所追随的方向是描述上
帝御人之道。隔了两个世代以后,我们看到波普又以同样的
信心认为昌明的近代科学方法,足以为极纷纭的事物提供一
个足敷应用的兰图。
在这一题目上,下一部诗便是华滋华斯的“漫游集”。从
这诗集的散文序言看来,原来他计划要写的是一部较大的
“关于人、自然与社会的哲学诗集”,但这不过是其中的一部
分而已。
他在开头一行就以极富特色的方式写道:
夏日何炎炎,赤阳已中天。
从这里看来,浪漫主义的反作用既不从上帝出发,也不从波
令布鲁克公爵出发,而是从自然出发。在这里我们看到,人
们对18世纪的整个风格发生了一种有意识的反作用。18世
纪以抽象的科学分析来接近自然,而华滋华斯则以本身一切
具体经验和抽象的科学概念对立起来。
从“漫游集”到坦尼逊的“追忆集”这一段时期,世间
有了整整一世代的宗教复兴和科学进步。早期的诗人解决迷
团的方法是置之不理,但这不是坦尼逊所愿走的道路。因此
他的诗开头就写道:
荡荡上帝子,垂爱绵万世。
我躬无由亲,诚信通神祉。
尘凡不见处,信德奉天旨。
这诗中迷惑的神情一眼就看出来了。19世纪本是一个迷惑的
世纪,前两个世纪都不是这样。以往也曾有敌对的阵营,在
他们的所谓根本问题上争执不休。但除开少数彷徨不定的人
以外,各个阵营都是一心一德的。坦尼逊的诗意义就在于说
明了那个迷惑不定的时代的性质。但较早时期的大思想家就
是思路明确的思想家。如笛卡儿、斯宾诺莎、洛克、莱布尼
兹等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自己的意思和叙述都很清楚,而且
也照直说出来了。19世纪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中的大思想家有
很多是非常糊涂的。他们同时承认两种互不相容的学说,而
协调的企图又只能引起无可避免的混乱。
诗人马修·阿诺德表现当时典型的个人迷惑情况甚至比
坦尼逊还要突出。他的诗集“道维尔海岸”结尾时写道:
战地已昏瞑,惊奔搏斗情,
心怀萦恐惧,三军夜战声!
我们不妨把这诗和前述“追忆集”比较一下,就知道其间的
差别了。枢机主教纽曼在他的“辩护录”中说,伟大的英国
教士普西有一个特点是“从未受过心灵迷惑的缠绕”。普西在
这一点上令人追忆起密尔顿、波普、华滋华斯诸先哲来,并
且和坦尼逊、克拉夫、马修·阿诺德以及纽曼本人形成了对
照。
诚如我们所预料的,英国文学中出现了法国革命前后浪
漫主义反作用浪潮诸领导人物对科学思想的最有趣的批判。
在英国文学中最深刻的思想家是科勒里季、华滋华斯和雪莱。
济慈的文学作品是没有受科学影响的一个例子。科勒里季想
在表面上搞出一套哲学公式,但这暂且不谈。那套哲学公式
在当时很有影响,但本讲演所要谈的只是以后能长期流传的
思想。纵使加了这个限制,也还是只能挂一漏万的谈谈而已。
对我们说来,科勒里季的意义只在于他对华滋华斯的影响。在
这种标准下,能保留下来的只是华滋华斯和雪莱。
华滋华斯专心致志于自然界,有人说斯宾诺莎醉心于上
帝,我们同样也可以说华滋华斯醉心于自然。但他是一个好
学深思的人,对哲学很感兴趣,头脑清晰到近乎枯燥无味的
程度。此外,他还是一个天才。他不爱科学,以致吃了亏。我
们没有忘记他对穷人的讽刺,他曾粗鲁地骂他们不该在他母
亲坟上鬼鬼祟祟地张望,并在那儿采野菜。表现这种厌恶情
绪的诗是不一而足的。他这种典型思想可以用他自己一句话
来概括:——“我们谋杀是为了解剖”。
这一引句所在的那段文字中,他流露了自己评述科学的
思想基础。他反对科学不该完全沉浸于抽象观念之中。他始
终坚持说,自然界的重要事实逃脱了科学方法的掌握。因此,
要紧的是要问清楚:华滋华斯到底发现自然界中有什么东西
还没有在科学中体现出来呢?我是为着科学本身的利益而提
出这个问题的。因为本系统讲演有一个主要的论点,就是反
对某些人认为科学的抽象概念既不可改变又无可更换的说
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