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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偶遇的概率



围着RCIG大厦兜兜转转三圈,还是没能进得去,慕憬的火气倒平复了不少。不是山人过门而不入,实在是这闹市繁华商业街停车太TMD难了。空位几乎都是专位,非专完全处于非空状态。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举动引来大厦底层ICBC银行门口荷枪实弹保安极度的关注,似乎握枪的手更紧了些。

        “Take  it  down  and  take  it  easy!”她对自己又像是对银行保安安慰了一句。大厦保安倒是向她直直奔了过来。

        “乔小姐,乔小姐!”他熟稔地叫道。慕憬疑心自己听错了。否则,她的知名度也太过大了点罢。实难理解。

        保安不停地示意,拿手势指挥。她福至心灵,立即把车“嗖”一下快速驶进银行门口位置极佳的一处专位上,泊好。下车后忙不迭地对保安致谢。保安礼貌而酷酷地指指地面,恭敬行礼走人。

        慕憬低头一看,黄色印刷体:XXXXX,正是她的车牌号。

        果然,RCIG对她的到来准备得——相当充分。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两下。

        慕憬清清嗓子,故意板着脸,向前台直接明确表达了自己要见RC总裁的迫切意愿。前台小姐闻知姓名,立刻前倨后恭地小跑步为她摁密码打开专用电梯,并用十分敬畏的姿态目送她一路绿灯直接杀上三十八层。

        忽略外间办公的几位秘书面上神情,毫不客气咣当一声推门而入。她深知前几次交锋气势压倒一切的道理,而且此刻亦不想太过压抑自己。

        小黄正在与Rex议事,冷不妨风一样冲进来个挽着袖子的黑衣女人。面孔苍白,怒气冲冲,幽深的黑眸因激动而亮得惊人,足以灼烧整个初夏。原来是她,他不由地一怔。

        慕憬进门见老板桌后没人,转眼开始环视超大的豪华空间。这间办公室真的很大,她花了好几秒钟才定格到小型会议桌上,看到两人正襟危坐,正视着她。其中陌生的一张面孔摆出目瞪口呆的样子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傻很突兀,有些无措起来,嘴微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停顿间,气势立刻没有了。眸子里的星火复又沉寂下来。

        程熠微对上她的脸,眼光流转间滟潋有波,菲薄唇角挂出的笑意几乎可以称之为溺人。小黄哪里见过老板如此情形的惑人,立刻偷偷打包起好奇迅速消失。

        “你来了?”程熠微轻松的口气像招呼老朋友,“想喝什么,咖啡、茶还是……”

        “这招并不高明。我只是想来警告你,不要随意打扰我的工作和生活。”慕憬开口,语气冷淡,很快补充道:“我不可能来此,为你卖命。”

        程熠微似充耳不闻,不慌不忙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翻开文件夹,扬起一张复印纸来。慕憬没有见到纸上内容,满眼都是他自得的笑意。她微诧,听闻他说道:“文凭章太模糊了,八十块肯定不值。你应该花五十块买它才对。”

        不用细看她已然明白。那张纸赫然是自己存于慧新公司员工档案里的毕业证复印件。更令人郁闷的是,当初她的确花了八十大洋从海淀某过街天桥下偷偷摸摸购得。

        面上并无一丝被窥隐秘之后的尴尬或恼怒。她说道:“工作看重的是能力而不是文凭,我买假毕业证,只不过是尊重现阶段,任人唯证书的国情而已。”

        “你显然更应该尊重贵公司辞退员工的游戏规则。”他笑说。

        “这份工于我而言不过鸡肋。”

        “一只啃了七年的鸡肋?不光彩的走人不如风光地把自己嫁入RC。”

        “白日做梦!”慕憬咬牙坚定转身。

        程熠微唤她背影,声音满是不明所以的意味:“乔小姐!此刻正有三名医务工作人员带着与你母亲匹配的□□在飞往S市的路上,他们是我的老朋友,临床经验一流。”

        慕憬恼恨起来,跺跺脚,继续向门口迈步。

        程熠微看她单薄的背影一步步离开,心底纠结起来。他本不该采取如此手段胁迫她,事实上迄今为止他没有对任何女人用过如此心机。奈何这个女人的脑神经实在比她的身体外表要强硬太多,而他的执念亦分外遇强则强起来。

        他对自己说,不要把她单纯看做女人,她的才华应该为自己所用才是。

        天下英雄尽入吾榖中,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动动嘴皮要开口,瞬间强迫自己硬下心来。他清咳一声,嘴里说的是,“一顿大餐赌你不会走出此门。”

        对方自鼻孔里冷哼一声。在洁白纤长手指触碰到门把手之际,在他准备实施候补第三方案的时候,该死的女人转身了。她淡然一笑,生出动人心魄的无力和无奈感。

        他却由衷地笑了,用诚挚的眼睛望向她。

        “You  win。我饿了,不过你请。”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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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情”是商业街上某家五星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气氛温馨宜人,投影到每个人面孔上的水晶灯光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显出一派个个男人英俊不凡个个女人美若天仙的繁荣假象。夜朦胧,月朦胧,人心朦胧。

        慕憬并不想解此风情,她悠悠开口:“程总裁您是人中龙凤,掌控着偌大集团,想来必什么都不缺。钱赚的多少于你们而言只是数字而已。何苦与我这样不入流的小人物纠缠?”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也。”程熠微放松身体之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寂寥之意来。灯光下的脸,如山峦叠嶂,又似雾霭流连,让人无法看得清楚真切。

        然此情此景此人,谁又能心坚若磐石?

        慕憬对着那眉宇怔了一下,又浮现出记忆中的那张脸。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她猜不透亦毫无心力去深究,措辞之后好半天才开口:“二十年前,大概人们的追求目标不外是几大件而已。十年前,很多人想拥有一套房子和一辆车。现在,”她放眼从高处俯瞰城市众生,华灯初上,红尘滚滚,烟火煌明,令人目光不自觉地无限悠远起来。

        “要住豪宅,开名车,穿名牌,吃大餐才够档次。可是——如果去大洋彼岸看看,密歇根湖畔游艇码头泊的私家游艇比咱们停车场的车子还要多,国际机场私家喷射机比航空公司的空客还要多。物欲,无止无尽,多么难以满足。”

        “没有贪欲,或许我们仍是猿猴。没有积攒几十年突然勃发的物欲,中国经济怎么可能保八?”程熠微眼里有不明所以的亮光闪了又暗了,旋即低头切牛排,嘴里不以为然地说着。

        慕憬努力打量他,希冀从对方眼底找到一丝相悖的答案出来。对于这个半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她不知为何,固执地希望保留下自己最初美好的印象和判断。

        “你呢?勘破一切?”再抬头,他的语气有一丝嘲讽和置疑。

        许是经典的HAUTBRION对神经有相当的麻痹作用,许是压抑自己已太久太久,慕憬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危险的,理应避之大吉的男人倾诉,她收回目光轻叹口气:“二十年前,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父爱母爱;十年前,我祈求得到更多师长同学男友之爱,”抿一口红酒,眼神朦胧,似乎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不愿自拔。

        “那么现在呢?”程熠微直视着她越来越阴郁的眼神,英挺的眉头皱起来。他似乎从心底不希望看到她感性的一面。当她一味沉浸在过去里,她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愈发苍白,她与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彷佛是大洋里一个孤岛,大川上的一座孤峰,那距离令他难以企及。

        “现在,”慕憬露齿轻笑,神情却支离破碎不堪入目,“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明白原来人类对爱的贪婪就像这物欲一样,无止无尽,难以满足……其实你看,没有爱欲,我们依然能活得很好,很好……”

        “你从来不照镜子吗,小姐!”程熠微突然觉得刺痛,她说的是自己,又彷佛在暗示他。一直以来自己的爱情观被她如明镜般照射出来。不过,没有爱,因为他更愿意追求事业,所以他可以活得很好。然而她,明显不行……他的音调微变,有几许怒意冒出,站起来倾身上前一把抓住她雪白的手腕,力道之下她挣脱不得。他在她耳畔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其实很像个黑寡妇吗?这也算,很好?”

        慕憬下意识反抗,奋力抽出手,思绪却完全变了。她怔忪了一下,想到永远也遥不可及的江北,突然间面色骤变。这是她第一次在程熠微面前彻底失态。苍白到透明的面容反而露出一抹奇异的潮红,目光冷冽而空洞,手轻微颤抖。

        此刻她不再是那个有着粗大电线神经的女人。

        “对不起,容我先行一步。”她几乎是小跑着要逃离,背影孤单而萧索,如同一片寻不到归宿的落叶。

        程熠微抓起慕憬遗漏的黑包,默默跟上去。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在奢华空间里回荡,“……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Is  this  the  feeling  I  need  to  walk  with

        Tell  me  why  I  can'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There's  something  missing  in  my  heart……”

        瘦削背影跌跌撞撞进了电梯间。程熠微搭乘另一部电梯尾随下楼。梯门打开环顾四周之后悄然松了口气。

        慕憬并没有跑远,在大堂某个不起眼的柱子前闭目倚靠着,身躯依然笔直,但力气已然被抽空,彷佛离了这个支柱便会立时仆地。几缕发散落光洁的额上,纤纤小小的一张脸失魂落魄。

        此时如果告诉Tony这就是那个他格外关注过的女选手,那个下单极其彪悍的乔木,恐怕Tony打死也是不会相信的。程熠微暗自想着。

        程熠微放轻脚步走过去的时候,大堂门口一群青年才俊正众星捧月般触拥着一位高大男人朝酒店大堂走过来。此人微微低头似陷于沉思中,面庞儒雅而稳重,微白双鬓显出来的些许沧桑,不经意间流露出致命般的魅惑力。阿玛尼超一流定制剪裁穿于他身上,气质相得益彰。

        他认得他,GDS投资银行首席顾问MK  Young,标准的ABC,业务水平卓著,部分业务与他有着或合作或竞争的关系。此人刚到任数日,某金融监管会议上有过短暂接触。

        MK几乎是下意识地发现程熠微的存在,双方点头致意。他朝他走过来。程熠微摆出公式笑容,预备与其简单寒暄几句,眼光仍不放心地投向角落处。不期发现MK突然急转开,敛去微笑,呼吸急促起来。隔着一段距离,依然可以发现其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因狂喜而哽咽,笃定却又不完全置信,“King!King  Miu!”

        他几步急奔过去,一把抱住角落里的慕憬,拥进自己怀里,力道大得几乎揉碎她。她挣扎着要摆脱,而他已经将头埋进她发后颈间。

        程熠微心底窒闷一瞬,亦快走几步来到近旁。他可以清晰看见她仍在努力挣扎,毫无妥协。他不再迟疑,手底已经快一拍用力,拽住她青紫色手腕,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抱。

        MK的眼光赤诚热烈,只专注于她,眼圈微红,完全不理会一旁面面相觑的下属们和程熠微。彷佛全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倾覆,仅余他和她两人而已。余下的,不过是空气,云雨,和风声……

        “King!我一直在找你!”

        慕憬脸色只是惯有的苍白,身体僵硬着,有些无动于衷。末了淡淡地说:“先生,您或许认错人了!”

        MK抓住她另一侧手腕,声音暗哑低沉地说道:“乖,跟我回去!We  need  a  talk。你或许误会什么了,我对Abel……”

        他望着她的脸,神情出奇地低声下气起来,如同在哄因闹意气而离家出走的小情人一般。这样强势的男人俯首立于她身旁,带着那样的神情,令观者无不动容。

        慕憬却未有所动,似是思索了一番,开口道,“Abel,男的女的?完全没印象。”转身握紧程熠微的手,仰头央求似地看向他,“程,我们走吧。”

        MK仍不愿松手。慕憬对着MK的眼睛,那是双能融化一切的赤诚又炙烈的眼睛。她没有回避,一字一句地说:“祝您早日找到那位幸运的姑娘。”

        阴郁的眼神如一把利刃,快速斩断两人之间的种种相连。

        出得大堂走两步,慕憬懊恼地咒一声,鞋跟陷进下水井盖里,用力却拔不出来。脚下恨恨地使劲之际,程熠微已经弯腰屈膝,小心翼翼帮她把鞋子托着脚取出来。

        她有点混乱,有点尴尬,讪讪地缩回脚。

        “放松点,别紧张!MK已经上楼了。”程熠微小声在他耳畔说道。

        “嗯?我为什么要紧张?我不认识他!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King什么的吧,一个女人叫国王,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冷笑还在唇齿间含着,程熠微已经拉开驶到面前的车门,请她上车。一边说着:“我觉得很好啊!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很有气势!很霸道!”

        慕憬冷笑出来,“但凡有钱的有权的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之王!更有愚昧者还妄图征服世界,从希特勒到前苏联,无数次惨痛的历史经验教育我们,霸权主义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想改变世界,想拯救地球……全世界颠覆了也拯救不了那些狂妄无知的人……”

        ……

        “你笑什么?”

        “你小时候不会真有拯救地球的宏伟理想吧?”

        ……

        “怎么不说了?”程熠微对着凝滞的车内气氛呼口气。

        “流年不利,言多必失!我现在正走霉运,我和老板说这些做什么!”慕憬闷闷地开口。头转向车窗外,过一会才意识到车子上了高速正驶离闹市区,“停车,停车!”她喊。

        程熠微故意踩了两脚油门。

        “停车!”慕憬捶着车门大喊,“我要取回我的车!”

        “丢不了。”程熠微轻快吐出三个字,加速驶入二环主路,融入车流里。慕憬望向窗外远方渐渐沉静下来,怔怔地不知所思。

        她的侧脸白皙柔美,紧抿着嘴,还是那副倔强的神情,尽管窝进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里,依然保持着腰身的笔直僵硬,如同一只全情戒备的困兽。

        程熠微沉默良久,转而打开天窗让自然微风流淌进来,巴赫G大调大提琴组曲舒缓地倾泻一室。

        许是音乐的作用,她渐渐地蜷缩起来,缩回爪子,像一只独自舔伤的小猫,头微微倚在枕上,阖上阴郁摄人的双目。只有长长睫毛轻颤着,泄露出无限的心底事。

        慕憬觉得大脑被催眠,有了些浅浅睡意,然而心底跳动着叫嚣着,仍无法平静。

        她暗自问自己,隔着一万多公里太平洋的距离和七年的时间,两个人偶遇的概率有多大呢?茫茫三千万人口的都市里,两个毫无联络的人偶遇的概率又有多大呢?她是个统计员,却无力计算出这个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更无力说服自己,MK的突然出现对自己是毫无目的和所图的。

        迎着初夏夜温柔的风,打了个冷颤。他或许注意到了,很快将天窗关闭,冷气调小,音乐声更大了一些。

        因着他的体贴,慕憬突然又萌生了错觉,此刻她不想反抗,莫名的心安和前所未有的轻松渐渐袭来。

        他停下车,清朗月光中凝视她阴柔的睡脸。最后,轻轻在她濡湿的眼角印下温热的吻。这个怕惊扰到她的吻,鸿毛一般掠过,太轻太轻,像是在做一个承诺,又彷佛什么都不无法企及。

        她一无所知。

        她的眼角,如冰山一样仓凉。

        发动机停止运转之后片刻,慕憬醒来。完全忆不起自己盹着后究竟做了几秒钟的梦,醒来时怔忪着,无限怅惘留恋。但她不愿让自己沉迷于虚无,那完全于现实无补。

        很快地清理好自己的情绪,回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里。她对程熠微道声“谢谢”,也不细究他的表情,抓起包朝楼上走去。

        只把稍嫌无情的背影留给未来的Boss大人。

        程熠微看着筒子楼小小一隅燃起昏黄灯光,上下摸索一会才掏出支香烟来。他又摸几下,没有找到火。刚把手凑到点烟器处,便缩了回来。末了只将香烟置于鼻端,深嗅几下,很快地再放回去。

        他揉揉额角,沉思起来。

        千里之外的医院里,此刻有个叫乔木的女子正在侍奉病床上的母亲……她为何要冒名顶替?她们是什么关系?她的真名是什么?

        她是一个极端厌恶投机市场,不到万不得已,宁愿朝九晚五辛劳奔波也不肯凭借自己的特殊才能赚取轻松生活的人。她有些冷情,很理智,却不知为何肯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农村女人去冒险投机……

        她逃避的是MK,还是商品投资市场,还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手机振动。程熠微启动车子开出老旧居民区才接通小黄的来电。

        ……

        “我知道了……他是老狐狸,不要希冀有太多突破……”

        ……

        “找内部人打听一下,那几个…隶属于哪个组……替她做一份身份证明,越快越好……暂时不用惊动老爷子底下的人……”


        “嗯,刚才提到密歇根……是啊,密歇根湖很大很大……让我想想,商品投资…CBOT……芝加哥,或许……你可以去芝加哥查一下,尤其几所大学……没有线索再考虑密歇根湖沿线大城市……”

        ……

        慕憬一直躲在窗帘后,目送着程熠微终于钻进黑色轿车悄无声息驶远,很快被无边暗夜吞噬殆尽。

        谁也不知道黎明究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