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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顿了顿,又道:“昨儿听了简亲王的话,奴才也使人找了京城数位颇有些名气的医生来问。他们无一例外,都表示牛痘预防天花确实没听说过,不过,其中有一个人交代,他听说南边有些地方流行种‘人痘’。就是利用天花患者痘痂制备的干粉,引起正常人轻度感染,以后就终生不用惧怕得天花了。他同时还说,这种方法有相当的危险性,不是人人都有好运气,有些人会引起严重的反应,真的感染上天花去世。奴才自己想了一宿,这牛痘的预防法子,或者跟这人痘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说不定还真能管事。皇上,种人痘很危险,就是由那最高明最有经验的医生来接种,感染天花的危险性也不小,由此推之,这种牛痘,未必就没有危险,何况效果如何,眼下还不好说,皇上切不可操之过急。”

顺治默然半晌,目注另一个始终不曾开口的人道:“苏克萨哈,你的意思呢?”

苏克萨哈属正白旗,原本依附多尔衮。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朝局剧变,他出来告发说多尔衮有谋逆之心,且殡殓服色违制等,引发朝野清算多尔衮,因此受到顺治重用。

但是,由于苏克萨哈是从多尔衮那边分化出来的,索尼、鳌拜等两黄旗大臣都瞧不起他,他也就越发谨慎,凡事常揣磨上意行事。这时见问,方躬身答道:“奴才以为,索大人言之在理。不过,皇上您对这些一定知之甚详,想的比咱们这些人还要周全。之所以无视这些顾虑,要先行在宫里推广牛痘疫苗,无非是焦心眼下天花大肆流行,就如安亲王所言,事急从权耳……”

济度听他说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不耐烦道:“苏克萨哈,皇上问你话呢,你兜来兜去净赚***了,麻利点儿说明白自己怎么个想法就好。”

“皇上,奴才的意思,这牛痘方子是陈旭日所献,您不妨召他来问问清楚。如果确实对人体没有什么大的伤害,绝对不会像索大人说的‘人痘’那样危险,眼下倒是可以考虑……”

岳乐赞同道:“是了,皇上,您应该把陈旭日叫来问问,毕竟这事,他比咱们要清楚的多。”

济度肃容道:“奴才反对!这是关乎安全的大事,陈旭日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他掺合进来不合适。宫里边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这么多人的性命安全,交给一个小孩子做决定,岂不是太过荒唐?皇上和太后乃万金之体,一举一动关乎国体,万不可由着小孩子儿戏……”

陈旭日被传到东暖阁之前,屋里的几个人分成不同的意见:济度坚决反对;索尼不赞同现在种痘,坚持要等到二十天以后看过实际效果再说;岳乐认为两害相较取其轻,可以一试;苏克萨哈摇摆不定。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二十四章  结怨简亲王(二)

陈旭日在紫禁城住过些日子,不能说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起码那一排排一栋栋大殿再不能使他心生敬畏。顺治、孝庄等凡人需仰望的人于他来说,从古人变成今人,除了穿的华丽点庄重点排场大一点烦琐一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别的不同,在他隐而不喧的内心深处,丝毫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比自己高一等和值得炫耀的地方。

皇帝尚且如此,其余亲贵大臣面前,礼数周全外,毕恭毕敬是谈不上的。

济度就见不得他这份不卑不亢,仿佛他和自己这些人可以平等对话的样子,就连居功至伟的范文程、洪承畴等汉大臣,尚不敢这样泰然自若。他凭的什么?不过是凑巧救了董鄂氏的儿子,皇上推恩未免过重。财帛赏赐外,竟破例允他入宫陪王伴驾——那皇四子破例在董鄂氏身边抚养,而承乾宫是顺治最常去的地方。毕竟是个汉人,长此以往,实难说会对皇帝造成多大的不良影响。

这些暂且可以不去考虑,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务必不能使皇帝意气用事,听一个十岁孩子的话,把牛身上的疾病主动往人身上引,嫌日子过的太舒服还不够折腾不成?偏这皇帝性子奇怪,素来听不进忠言,最喜亲近那些个汉臣,身边最信任的是安亲王这样倾向汉化的人,也还罢了,现在竟要听取十岁孩子的话,传出去,岂不是笑谈?

“陈旭日,皇上问你话,你可要思量好了再回答,狂言后果,不是你和你和你的家人能承担得起的。”

陈旭日躬身道:“是,谢简亲王提醒,小民一定谨记。”

顺治眼中微露不悦,却没有发作,向他问道:“陈旭日,眼下天花在京城又开始流传,朕打算让你给宫里的人种牛痘,你可敢接旨么?”

陈旭日借着思量的工夫,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在身畔几个人脸上一一看过。简亲王就差把反对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索尼眉头微拢,显见得并不赞同。

他心里有数,立即道:“小民敢接旨!”

索尼提醒他道:“你可要想清楚了,牛痘疫苗未经检验,后果如何,殊难预料。倘若事成,自然记你一份天大的功劳,如果出了什么岔子……”

“谢索大人提点,小民既接下了这趟差使,就当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为万民谋福,不能计较个人生死荣辱。”

济度打断他的话,“哪个要计较你的生死,你区区一条小命,抵得过谁?你有几成把握,凭的是什么敢在御前这般大包大揽?倘若出了乱子,便是把你,包括你的家人千刀万剐,也不抵事。小小年纪,万不可凭着一时头脑发热,冲动行事,你不知道吗?”

话中威胁之意,让陈旭日听的连连皱眉。却仍是耐了性子回道:“牛痘绝对不会给人带来生命危险,这点皇上和简亲王,包括诸位大人,不妨请教太医,当知道小民所言不虚。简亲王,你来看——”

他撸了袖子露出胳膊道:“小民年纪小,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这牛痘疫苗,小民第一个为自己接种上了。好叫简亲王知道,小民的父亲是医者,从小父亲教晦我说:医者父母心。有医无类,务必要慎重对待任何一个病人。小民幼承庭训,不止不敢拿宫里任何一个人的安危开玩笑,也不敢拿皇上治下的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小民得天神指点,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都不敢用,又哪里敢给别人用。”

顺治走近,仔细看过他胳膊上留下的痕迹,责备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要知道你的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最重要的差使是陪伴四皇子……这次做了也就做了,念你一片诚心,朕不怪罪你,下次不可如此轻忽大意。”

岳乐点头笑道:“如此宅心仁厚的孩子,怪不得竟独得上天青眼,难得他一心为皇上办事,真乃四阿哥之福,皇上之福,我大清之福啊。”

“安亲王休要把他捧到天上去,小心摔着了他。”济度却冷嗤一声,冲顺治拱手禀道:“皇上,这陈旭日果然是小孩子,他只知道牛痘与人性命无碍,却不曾考虑到,万一这同种人痘一样,有传染性,他这一回宫,后果该是何等严重?此乃大不敬,理当严惩。皇上宽厚不加追究,还要让这样一个行事冲动的人给宫里种痘,实在太过冒险了,奴才坚决反对到底!”

陈旭日觉得自己已经够委曲求全了,如此还要承受济度的横加指责,再也忍不住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小民自是知道该珍视生命。简亲王,在您眼里,您的生命肯定比小民来的贵重,可是在小民眼里,小民的性命比您的性命更重要。倘无把握,小民绝对不敢在自己身上种痘。”

他、他竟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当着皇帝的面,竟然说他区区一条草命比自己来的重要,济度简直要出离愤怒了,“放肆!”

陈旭日毫不回避他的眼神,抬头道:“简亲王口口声声说冒险,只不知在简亲王眼里,得天花的危险和种疫苗相比,到底哪个更危险?陈旭日只是一介布衣,没有祖荫可以依靠,一落地就有一份普通人一辈子修不来的福份,不求闻达于各位达官显贵,也没盼着千秋万世留名。是,我年纪小,可我不是傻子,好比这避痘一事,皇上问计,我大可像王爷一样,一推不理,只说自己无有主张,我难道是吃饱撑着了,冒着开发疫苗的风险,冒着为人种疫苗的风险,拿自己和一家人的生命去开玩笑?”

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识实物者才为俊杰。要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什么人,绝对不能够得罪。

凡事要忍,但一定要有个底线,否则就不是俊杰,而是懦弱,是窝囊废了。

他适时摆出一副受了委屈逞强倔强的样子,最后道:“小民知道自己出言不敬,请皇上降罪!”

顺治看着济度青白交错的脸,心里只觉得一阵舒坦。这个简亲王,仗着自己铁帽子亲王的身份,惯会在朝堂上拿乔作势,阴奉阳违,今儿活该他吃个软钉子。

“陈旭日,朕能理解你的心情。小孩子嘛,受了委屈,情绪一激动,抢白两句总是难免的,简亲王大人大量,不会同你一般见识的……济度?”

济度胸膛起伏几下,勉声道:“是,奴才遵旨。”

“朕觉得这孩子说的在理,种痘于人没有大碍,比起天花的威胁,这点子风险算不了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陈旭日,朕命你立即着手给宫里人种痘。”

“小民定当全力以赴!”

陈旭日朗声道,无视简亲王阴沉的脸色。

他一向是个不信命的人,但是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你真的无从选择。他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自己在这里可以一帆风顺,也早就料到了必然会是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