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但她的泪水无疑就是最好的答案,张平也就不再问了,他扶起白菊,深深的看住她,说,你是想让我下地狱吧,如果是,我现在就去地狱!

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该下地狱,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那个老东西。白菊面无表情。也或者,我们都得下地狱。说完白菊转身走了,她始终没回头,只听到张平在背后朝她撕吼:为什么会是这样?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还是没回头。张平的目光如利箭般从背后直插入她胸膛。她抚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走着,心想,既然我们不能用爱记住对方,用恨也未尝不可,张平,恨我吧,就如我恨你一样。

回到家。大门紧闭。

白菊推门进去,浑身虚脱般瘫软无力,她踢掉鞋,摸索着想进卧房休息。她当然就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殷海波和严明玉光着身子裹在她的被窝里。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出来了,迅速穿好鞋子,风一般的卷出院子。整个过程也就两分钟不到,偌大的屋子很快恢复平静,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殷海波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坐在床上呆若木鸡,直觉告诉他,他和白菊之间艰难维系的那份夫妻情面已经彻底瓦解

白菊一连四天没回来,带着细毛住在娘家。殷海波去了无数趟,赔尽了脸,白菊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也不许他抱细毛,只要他朝孩子一伸手,白菊就厉声斥责:放开你的脏手,别碰他!殷海波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的回去,几个来回后,他渐渐明白,白菊从未对他有过夫妻之情,这个倔强的女人此前之所以勉强和他睡一个被窝,只是因为两人是夫妻,睡在一起实在是不得已,现在出了这事那女人就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和他睡一块了,她找着了最好的籍口。

更让殷海波始料不及的是,白菊竟然对他提出了离婚,白纸黑字的,都交到公社里去了。公社管计生的马大姐找他谈话时他才明白这事。殷海波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原以为白菊跟他怄一阵子气最终还是会回去的,就算不睡一个被窝起码夫妻的名份还在,只要名份在,睡不睡一个被窝那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她居然要离婚,而且在申请书中还特别申明了孩子归她。怎么可能?那女人简直疯了,她以为她是谁啊,王八都反了天了!殷海波气急败坏,当即撕了那张申请,也不管马大姐如何劝阻,气势汹汹的直奔白菊的娘家。白菊也显然是早有准备,她放下孩子支开家里人,毫不畏惧的逼视着殷海波:姓殷的,你还来干什么,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你们殷家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先是你儿子,后又是你,跟你也过了两年,你还不知足吗?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现在你居然好意思来找我,你脸上还有没有皮呀?

殷海波一时气短,但还是想挽回。

凭良心说,我这三年待你也不薄,要啥给啥,就差没把身上的肉割下来,你还要我咋样呢?我是混帐过,也做了些不体面的事,但你想想你自个,你这三年是怎么对我的?你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就是一条狗喂家了还会冲着主人摇尾巴吧,可你……

好啊,你终于说了实话,在你眼里我白菊连条狗都不如,殷海波,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做的哪一件事情是人做的,你才真的是猪狗不如!白菊竭尽嘶底的狂吼,我恨你,恨你们殷家,你死了心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活气就不会跟你回去,这婚我是离定了,你滚吧,滚!滚!滚!

白菊一连说了四个“滚”字,压抑已久的怨气火山般爆发,足以摧毁殷海波的所有勇气。更何况殷海波本身就底气不足,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让他瞬间也没了底气。他一声不吭的走了。家是不能回的,那里哪还是什么家,白菊也从来没把那当成过家。从前的老婆倒是很会持家,但她却被活活气死了,儿子殷诚也已不在人世,现在有了细毛,却要被白菊抢走,恍然间殷海波觉得自己已一无所有,临到老了还要妻离子散。

他和白菊就一直僵持着,甚至过年两人都没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白菊带着细毛在娘家过的年,严明玉当时也回乡下老家和丈夫一起过年了,殷海波孤伶伶的捱到过完元宵,其凄凉可想而知。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闻不到一丝活气了。很快过完正月,冰冻的河流开始化冰,眼看着春暖花开,但殷海波和白菊却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而当遍野的油菜花把大地染成一望无际的金色时,殷海波没心思再耗下去了,事已至此,他知道和白菊已无可挽回,离就离吧,但不能放弃细毛,那可是他的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把他撂给白菊,自己老了,将来不能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老相好严明玉。严明玉对他同意和白菊离婚一事倒没什么异议,但对他想要回自己儿子却显得颇不以为然,一味的冷笑。

笑什么笑,老子要自己的崽也要错了?殷海波气不打一处来。

严明玉还是笑,不吭声。

你什么意思,有屁就放,别阴阳怪气的给老子填堵。殷海波真火了。严明玉于是收起笑容,不轻不重的撂下一句,我说呢,如果是自己的崽,就是打破脑壳也得要,就怕忙活了半辈子是给别人带崽。

你说什么?给别人带崽?殷海波眉毛拧在一起,凶相毕露,上前一把揪住严明玉的胳膊将她的半边身子都提了起来,吼道,你给老子说清楚,谁给别人带崽,你今天要不说清楚,老子撕烂你的嘴!

严明玉也火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下也没了顾忌全兜了出来:凶什么凶,用用脑子吧你,就算你没脑子,你有眼睛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的崽哪一点象你,你自己肥头大耳,你的崽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你生得出这样俊的崽?全公社的人都看出来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别当了王八还心里没个数。

殷海波挥着菜刀杀进白菊的娘家。

丈母娘和丈老倌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吭声。白菊不在。刚学会走路的细毛被当时的情景的吓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殷海波一把抓起细毛,挥着菜刀对白家人说,你们都给老子听着,那贱人今儿晚上要不回来,老子就把她的崽炖了吃,她让老子做王八,老子就把她的崽当王八吃!

白菊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她跟父母说是去城里看病,她说这阵子老是觉得头疼。其实她并不是去城里,她坐上了去县里的车。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再见一见张平,从过年开始,就一直想,她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如果再不去见他,她很担心还有没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一面的,她还有好多的话必须跟张平讲清楚。犹豫斗争了很久,白菊终于下定了决心。但在县一中的门口徘徊了半上午,白菊却没有勇气进去,在守传达的大爷的指点下她来到了张平的家,她忽然又觉得她此行的目的很茫然,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见张平,她来只是想看看他的生活,看看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白菊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神经质。

在一座破落但却整洁的小院前,白菊看到一个女人正在院子里晒萝卜干。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张平的女人。那女人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白菊,怔了怔,马上就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好象她和白菊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尽管此前她们从未谋面。毫无疑问,那女人也是凭直觉。她把白菊招呼进屋后又是泡茶又是端糖果,还细心的打了一盆热水给白菊洗脸,热情得让白菊不知所措,那热情很明显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详装出来的。白菊很纳闷,她怎么会认识自己,但又不好直接问,那女人何其的心思细密,她看出了白菊的迷惑,于是说,小菊妹妹,你别见外,就当这是自己家一样啊,我虽没见过你,可我当家的总提起你,我也一直想会会你,今儿见了你,果真是有模样有学问的人,不象咱乡下人,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也难怪我那当家的总念叨你,不巧他昨天就去省里开个什么会去了,要明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放心在这住着,虽没啥好招待的,可饭总有得吃,咱姐俩也唠唠家常,你是贵客,见了这一面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见,你说是不是呢?

白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平娶了这女人是明智之举,他应该过得还不错,从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就看得出来,那女人是个贤惠能干的妻子,虽然相貌次了点,可过日子是要实实在在的,象自己,生得漂亮有什么用,家不象个家,丈夫不象丈夫。白菊忽然对眼前这个女人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她觉得自己跟这个女人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具体是什么联系,她也说不清,但这种联系冥冥中早已存在,并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显现出来。于是白菊安心住了下来,并不一定要等张平,她感觉自己其实是更想了解那女人,从而了解张平这几年的生活,她对此充满好奇,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诱惑着她留在那破旧却温馨的小院。那是张平生活的地方啊,她站在院子里,仿佛已闻到张平身上熟悉的遥远神秘的气息,她被那气息感动着,几乎流泪。张平啊,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生活在这样一座小院里,每天等你下课回来,给你洗衣做饭,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夏夜在院子里乘凉,我们在院子里一直生活到白发苍苍,可是命运弄人,陪着你的却不是我,陪着我的也不是你,那女人真幸福,能陪着你这样好的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座小院里就是一种平淡的幸福,我却无缘这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