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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谁能帮助我逃之夭夭?

我听见隔壁卖菜的女人走出楼道

一个孩子在甜蜜中梦呓

一个老人在黎明前死去

一对新婚夫妻

在叫喊中抵达高潮

我看见我前世的影子

在窗玻璃上一闪而过

我看见我的爱人穿过尘世的隧道

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

我荒凉的额头

在有关睡眠的意象中,我们感到诗人有时候是极为悲观的。实际上睡眠的意象在诗人的意识中是和死亡──另一个更为严重更为严重的概念死亡联系在一起。

我就要死了

我把我的死装订好了

我躲在我的死里面打盹

世上没有人能唤醒我

除非你们在我的死内

锲进一颗钉子

我就要一直睡到前年去

真的,我的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把死拴在裤腰上

我乘的马车是一张明信片

我是我自己的马

大雨拦不住我,它充其量

只能弄湿纸,却弄湿不了

纸上的字;字是运我的

车轱辘,它不会腐烂

车轱辘是死亡的信使

它们像一对亲兄弟那样

在我梦的山岗上奔跑

只等我醒来,就立刻死去

像一粒钻入泥土的种子

果实结在封面上

你看见了吗?

诗人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层面上意识到了死亡?

他看见了死亡,这个昨天搬来的

邻居,笑容可拘、慈祥,像某个同事

  "死亡"和诗人相处的情形在这里被清晰地描绘了出来。他象个"邻居",他象个"同事",他时刻都在诗人的身边,在诗人的意识中,他甚至是笑容可掬的、慈祥的。这是诗人的死亡哲学。在另一首诗中诗人写道:

神皇洲人有自己的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

但他们对火热的现实熟视无睹

却一往情深地歌唱死亡与过去

对神皇洲人来说,时间是圆形的

沿着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总有一天,会与死去的人重逢

诗人就是一个"神皇洲人",对死亡一往情深,对历史充满迷恋,而对现实却总是无能为力,他在现实面前是软弱的、迷蒙的,甚至颓废的,他将自己的现实生活埋葬在记忆中,同时也将自己埋葬在记忆和想象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和死亡、腐朽、衰颓同居。奇Qīsuu.сom书"生活的钥匙被死亡收藏  /  现在我无人问津/像一件古董  /  悬置在时间的背后"(刘继明:《疯子的诗篇》)。

离活着的人远

离死去的人近

刘继明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我唯一的爱人已经死去

发疯的兄弟们也纷纷死去了

而发疯是活着的一种形式

死亡也是活着的另一种形式

活着,也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诗人对这个世界明显是不安的,同时更是不满的,他感到自己是在以一种死亡的方式活着,或者说是用一种活着的方式死着。他活在一种疯狂的边缘。

而我看见

死去的人们

在耳边窃窃私语

许多种声音

在疯人院门口

走来走去

世界仿佛是一座疯人院。而疯人院的门口,走着许许多多死去的人们。疯人院里的音乐是狗叫声。

第一只狗叫了

第二只狗叫了

第三只狗叫了

所有的狗都叫了

我看见我的声音

从喉咙口飞了出去

我听见它们说:

像狗一样歌唱

像狗一样生活!

而在下面的一首诗中(《自杀研究》),诗人则将死亡和睡眠联系到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诗人流露出了只有直接寻求死亡,将"死亡"这个词从名词变成动词,将"水"变成"血",死亡才能在梦中自由地穿行。"把死亡从梦中拉出梦外","或者从梦外拉进梦中"。

请允许我将这首诗全文引用于此。

把水变成血


把名词变成动词

把时间这头老虎装进空间

然后将它拆除

哪种方式更简单?

把死亡从梦中拉出梦外

或者从梦外拉进梦中

哪种方式更有力?

用语言打磨匕首

这项工艺不亚于

构筑一座房屋

"关键在于如何使用臂力

失败是必不可少的……"

一位训练有素的人对我说

而他恰恰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虚构的人

在窗外走动

像锋利的逗点

我知道那是谁的影子

将我变成句号

刘继明的诗歌中"死亡"一个无法抹去的主题。他几乎无处不在。我想"死亡"一定象一个影子纠缠着诗人。在《另一扇门》中我见到了这样的诗句:

眼前的门始终紧闭

而另一扇看不见的门

向我敞开着

比夜还要幽深

另一扇门一定是通往死亡的。我知道诗人在说,生活的可能性之门已经关上了,而通往死亡的门才是真正敞开的。只有在死亡之路上,人的可能才是真正的、永恒的。诗人在这里感到了无边的虚无,然而,诗人也没有试图制造一种欢乐来填补什么,诗人知道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多地谈论死亡呢?诗人,你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你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想到了死亡。你讨厌你自己吗?你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虚无者的症状。孤独的、荒芜的,过着孤独而荒芜的生活的人,因而也被看成是疯子,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你会死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如果这是一种惩罚。现在活着就是为了让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活着就是为了让灵魂死掉。

  然而不要去死,最好的自杀的方法是让自己慢性自杀:慢慢地死掉,不要理会它,让它自然地走在死亡的路上,它自己会结果自己。如果为此而烦恼就太不值得了。为不能死,或者为无法找到一种理想的死亡的方法而焦虑,没有必要。生命自己就是要死的,它存在着就是为了自找死路。让他自己去死吧,让他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的它已经上路,诗人,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动摇、没有信念,崩溃──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争取的意志和勇气,因为孤独,我们放弃了原则,放弃了道德,因为挫折,我们放弃了目标……

可是目标,它是有意义的吗?这个世界对每一个人是公平的吗?如果你努力,如果你付出,如果你为了一个目标不惜以牺牲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如果你精疲力竭也依然不放弃,如果你屡屡受挫也还是一往无前?你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吗?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们怎么说我们值得为目标而竭尽全力。当我们疲倦得台不起欲泣尤止的眼神,当我们身怀残疾,当我们失血……我们得到的是什么?

神,那个为我们安排一切的神,他在哪里?他依据什么安排我们?谁能把握神的感觉?在神的心里,谁是上等人,谁是下等人?万能的神。给我力量让我和生活斗争到底。生活这个敌人,这个疯子,你看他正在对我们干什么?此刻信念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没有信念我们面临崩溃。谁能拯救我们,我们将在无所期待中死去还是在期待中复活?

我听到了诗人从黑夜里发出的叹惜和祷告。

此时我的心中涌动着两种诗歌的观念,我是分裂的。一、诗人应当是一个时代的青春,他的心中应当永远跳动激情和幻想,他是一个时代的信念和良知,她制造诗意的栖居。──我不知道我的这种理念是否已经老套,然而青春、激情、幻想、信念这不是重要的吗?难道诗对此不是富有责任吗?二、诗人应当是一个时代的颓废者:出于极端的敏感和锐利,他当然在体验生命的悲观方面具有出色的悟性,他知道存在的虚无本质,知道生命在终极上的无意义,她知道一个时代在对待生命的方式上对于生命之本质要求的距离,因而他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悲观主义者,但是正因为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才能比之于常人而更早地听到时间大师令人鼓舞的预言。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时代,我们的诗人面临巨大的考验。身处世纪之末,对于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承受末世的审视吗?他们是否已经学会自觉承受并寻找启示,在悲观和虚无,绝望和无奈,糜醉与坠落的自身之中找到了它们的敌对形式?

诗人,他应当是颓废者,同时也应当是颓废者的对立物。所以,我说诗人他该是双面的,他一方面是余晖中舞蹈的尘埃,一方面也是曦光中飞翔的天使,将我们从最黑暗的角落召回。而在这两种质素中,哪一种应当居于重心?

二、刘继明诗歌中的另一个独特的意象是"水"。

  神皇洲人终生与水为伴

但在内心深处

  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水像一个翻脸无情的无赖

给予了他们日常所需的一切

却又一次一次地从他们手里夺走

"从我们手中夺去的,迟早要

还给我们……"村长这样说,群众这样说

  老人们这样说,小孩们也这样说

  刘继明生在湖北石首,那里是长江最险峻的地方之一,长江既富于石首以富裕的资源,养育了石首人,同时也给石首人的心理播下了恐惧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