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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居然笑了。

“理儿。”杜介廷也没惊慌。

也对。慌什么?又没做杀头的事。

我不想看章芷蕙,可是还是转头看了。她的长睫毛还沾着残剩的泪滴,绝对性的楚楚可怜。

我下意识把右手藏起来。它又在痛了。

“怎么来了?”杜介廷努力挤出一丝笑。

“想看你。”我还是那句老话。

然后,我才发现,我们这时位置的不平衡。我们不是三人呈三角的,而是——章芷蕙还依偎着杜介廷。他们两个是一国的。我自己在银河这一边。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请我喝咖啡慢慢说吗?”我盯着杜介廷。我真该赶快回去消毒我手背的伤口的。它开始不安分了,我可以感到一阵一阵的抽痛。

杜介廷望了章芷蕙一眼,低低在她耳边呢喃。章芷蕙依依不拾地放开手,不放心地看我一眼,走进咖啡馆。

我抽口气,心头凉起来。他连咖啡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要在这雪地寒天中就这么解决。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理儿。”杜介廷将双手插在衣袋里,没有来拥我。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问。

他瞅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以为她是你的学妹。”

“本来是这样没错。现在也是。”

本来?那么,是变质了。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来索取他的安慰的。

“我只要你告诉我,明天,你是不是还是跟我在一块?”我想我的嘴唇冻得发抖了。

杜介廷眼神复杂起来。他低下头,答非所问:“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开始我们是互相讨论功课,一起喝杯咖啡聊天。但是,它就那么发生了。芷蕙她跟我很合得来,我又不能常见到你——”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更凉了。

“如果……介廷,如果我现在搬到你那儿,会不会太迟了?”我小心地,怕惊碎掉什么。

“理儿……”杜介廷为难的别开脸,不看我。“对不起,芷蕙她……她准备搬进来……”

啊,果然太迟了。

我点个头,表示明白。再不知道要说什么,便掉头走开。

“理儿!”杜介廷追上来,抓住我的手,将我扳身过去。

他大概以为我在哭吧。

我没有掉眼泪。脸颊干干的,眼眶也干干的。

“我要回去了。”我这么对他说。

杜介廷这才放心。

“我送你到车站。”也许有一点担心。

“不用。”我推开他,用的是左手。

他一直没发现我藏起来的右手。

后来我怎么回到家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转了两趟地铁,一趟巴士。巴士因为太空,我没注意,还坐过了站。

公寓空荡荡的。王净去了法兰克福。

我忘了消毒我右手伤口。大衣脱了,把暖气开到最强,就那么睡了。

冷冷冷

就算失恋一百次,就算当事人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地球也不会因此停止自转,仍然会绕着太阳公转,日落月升也依旧照常。

所以我的作息及日常生活的一切还是照常。

手背的伤口肿了起来,还有化脓的迹象。用得过力会痛,让我龇牙咧嘴。

我连抹药都懒。

地铁上还是人叠人。情人的日子没什么不一样,没有我想像的喜气洋洋。

我直接到了琴室。昨天老弹不好的练习曲,今天我弹得激昂澎湃又轰轰烈烈的。可是右手一用力就痛,原该是一连串撕裂了鼓动的心的呐喊,走调成嘎嘎的呜咽。

“好了!”一双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愕然抬头,接触到一双颦蹙的眉眼。

舒马兹杨在我练习时进来。我没注意。

他立刻发现我手背的伤口,蹙紧的眉头反而拉平。

“你没有好好处理伤口?”没有一个学琴的人会这样躇蹋自己的手。

他没有道歉。

我缩回手。如果他良心发现跟我道歉,我想我或许会接受。

但也没有。他只是走出去,又走进来,手上拿了一个医药箱,一句话也不吭,坐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细细省察着。

那么近,我又闻到他身上的淡古龙水香味。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些皮外伤。”说得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禁瞪着他,瞪得很用力。

他帮我把伤口处理干净,消炎、上药,包扎了起来。

我静静看着。这算什么?忏悔吗?

“舒马兹杨先生,”终于,我开口,“你认为我的资质如何?请你老实说。”

我要一句老实话。倘若他认为我不堪造就,碍着曼因坦教授收我而不甘不愿的,再跟着他学习也没意思。

舒马兹杨抬头,说:“伤口记着别碰水。还有,最好去找个医生——”

“舒马兹杨先生,”我打断他,“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并不情愿,可你为什么要收我?”

他凝着没动,把我看了有十秒钟。说:“因为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我吸口气。“那么你、你认为我——”

换他打断我的话。“我既然收你,就会负责到底。但如果你想离开,尽管请便。”

“可是你——”可是他到底不甘愿,我心里也有疙瘩。

他不理会我。说:“曼因坦教授不是会随便收学生的人。老要别人肯定,不如自己先肯定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心理建设。僵着脸,别开头。

舒马兹杨单手弹了几个音。我认出来,是作品编号十E大调练习曲开头的几个音。

“别只把它当僵硬的练习曲,石头也有石头的灵魂。等你把萧邦作品编号十和二十五的练习曲都弹通了,我们再谈。”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像一个大人如小孩重新学走路。”

“基础稳一点,没什么不好。”舒马兹杨无动于衷。

“音乐这回事,不是勤劳就能补拙——”

“那你还努力做什么?”舒马兹杨毫不温情的泼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须的。你老老实实的练习就是。”

“你不相信‘才华’这种事?”

“才华!”他冷哼一声。

他的反应让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钦羡他的才华——然后我想到乐评家说的“江郎才尽”。

“你上回弹的那首曲子——”舒马兹杨忽然又开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弹一遍。”

我有些讶异,照他的话弹起来。

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亲大人后,夜夜辗转,相思而不能成眠,为我母亲大人而作的。只为我母亲大人一个人弹,从不曾公开发表。

很浪漫对吧?

听过这故事的人都很感动。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弹到中途,舒马兹杨忽然加入,与我四手联弹。我不禁转头看他。我们并坐着,他的腿轻碰到我的腿,我们的肩膀微微碰触着。

我蓦然想及杜介廷,骤然停了下来。

我爹是个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缠绵。我听过我母亲大人弹它一遍又一遍。现下这一刻我没心情。

“今天就到此为止。”舒马兹杨说:“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绝。

“你今天心情很不稳定。”琴音就听得出来。

“没有。”我不承认。

“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等着。

“弄伤我的手的补偿吗?”我的心地坏起来。

舒马兹杨脸色变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诉我。”

我只能恶狠狠的瞪他。他始终没道歉。

“一起吃午饭不会有事。午饭是应酬,晚餐才是约会。”他说。

“我不担心这个。”我不想跟他吃饭。“也不要应酬。”

我连补偿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坐在舒马兹杨的车子里,就在他身旁。街对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还要跟着来吗?你应该有约会吧?”他没道歉,我也不道谢。

“约会是晚上才约的。现在这时候,是应酬。”舒马兹杨没让我的刻薄占便宜。

我意识到我受了伤的手。吓!他弄伤了我的手,所以当一趟免费司机应我的酬。

我一点都不会领情。

推门进咖啡馆。我也没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会不会在里头。

我想和杜介廷再谈谈。只要他肯跟我谈,也许能挽回什么。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后进来。是舒马兹杨。

他走向吧台。

许多人认出他,引起了一阵小骚动。舒马兹杨在乐坛的浪头就算已淘过,余波仍然在荡漾。尤其当时,是他自己嘎然主动斩断一切,原因不明,就变了传说。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时,没让我白等,第二个半小时,杜介廷拥着章芷蕙推门进来。

看见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过来。章芷蕙跟着过来,看仇人一样看着我。

“理儿……”杜介廷的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过意不去。

“你想怎么样?”章芷蕙目光发狠,不退让又理直气壮。

谈起恋爱,好似女人总是比较奋不顾身,比较张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么都不必再谈了。

母亲大人在维也纳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没有我母亲大人的运气。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没喝完。我不要了。

结果跟杜介廷一句话也没说到,我哑了口,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