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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过了几天,有天天黑时,妈回来,告诉我们她们医院里揪出了好几个反动学术权威,院长便是其中一个,还被定性为在医院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爹更加惶遽,两只耳朵里灌满了让他心悸的坏信息。一天晚上,停电了,一家人坐在葡萄藤下,妈说她们医院里,现在是造反派当权,医院里到处都贴着大字报,铺天盖地,都没人看病了。爹眉弓上拧着不安的疙瘩,说:“你们医院没找你的麻烦吧?”妈见爹满脸惶悚便安爹的心说:“我爸爸妈妈都是革命烈士,医院的造反派都晓得。”

    家里,只有何白玉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他可不管他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和孙子这一套,在劳教所里时,牢友们告诉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这些天里像条标语样贴在他脑壁上,在他脑海里怂恿他勇往直前。何白玉最开始只是站在岸边看,心里兴奋,边暗中分析局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还只是文斗,底层的老百姓还不知道怎么革命,但到了八月份,中央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写了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的标题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在全国各地报刊上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后,不亚于一颗原子弹在全国各地爆炸,大家纷纷议论,既激动又茫然。那几天,何白玉天天读报纸,与厂里的几个和他一样有着革命斗志的年轻同事,一吃过饭就坐在一起研究报纸上的文章,猜测中央的意思。有天,何白玉读到报纸上中央向全国人民发出的《十六条》文件,《十六条》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类灵魂的大革命,其任务是斗、批、改等等。何白玉读到要“敢”字当先,要夺“走资派”和“当权派”的权这样的字眼时,眼睛一亮,身上的热血就沸腾起来。“我懂了,”他对他的几个工友说。他的几个工友谨慎地看着在他们眼里胆识过人的他,他大声说:“让我考虑两天。”

    先一个星期,当他看到他很尊敬的平常很威严的刘厂长,被红色政权的人从床上拎起来时那么老实,头低到腰上去了,要他跪就跪,要他说自己是走资派他就说“我是走资派”,就是那天,何白玉心里那棵威严的大树倒了,发出轰然的悲鸣声,并腾起一片让他蔑视一切的白雾。当他看到厂政工科的尹科长,一个知道他有一个副省长叔爷爷,曾经讨好他并经常拉他上家里吃饭,让他一眼就看出这人心术不正因而根本看不上眼的人,如今俨然成了厂领导,在厂职工大会上谩骂这个批评那个,他脑海里的最后一根道德神经也绷断了。“我操他妈的,”他骂道,“原来革命没点巧,就是你革命,老子比你更革命就能当头!”

    何白玉有伟岸的身坯和端正的五官,还有粗壮的喉咙和宽大的前额及聪慧的脑袋,这颗脑袋想问题属于进攻型,“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同关在铁笼里的豹子样上蹿下跳。他向他的几个铁杆说“让我考虑两天”后的第三天傍晚,打完球,他把头靠在篮球架上,笑着向他的几个铁杆说:“我们自己成立个造反组织,你们敢跟着我干不?”那几个铁杆都看着他,何白玉天生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该说什么话,他大器地说:“以后,万一有责任追究下来,一切都由我何白玉承担。”他的几个铁杆工友听他这么表白,就觉得没有不跟着干的道理,立即响应道:“好,那我们跟着你干。”

    何白玉不是那种只说不干的人,他不太喜欢左想右想,他认为是机会就要抓牢,错过就没有了。他带领几个都想出头因而跟着他跑的年轻工人,毅然从“红色政权”里脱离出来,成立了一个他自己命名的“工人革命军”,他自已当司令,在厂里张贴了成立宣言,宣言中称:他们是新中国的工人,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这边的,是要把一切“封资修”的东西和当权派、走资派通通批倒批臭的最最革命的左派。在宣言一旁,他还张贴一张大字报,攻击尹科长是“假革命,是借革命的幌子达到他个人目的的坏人,不属于工人阶级,不配革命”。为使厂里众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站到他这边来,他在大字报上写道:“据我们的可靠调查,姓尹的母亲在旧社会是妓院老鸨,父亲在旧社会是黑帮成员,这样的人应该从革命的队伍里清除出去”等等。这张大字报是何白玉和他的铁杆们于那个晚上坐在青山街三号何白玉的房间里精心策划和共同创作的,其目的就是把尹科长手中的“权”夺过来。

    这张攻击尹科长的大字报,在农业机械厂引发轩然大波,仿佛一阵黑旋风,把全厂职工的脑袋都吹晕了。一些年轻工人认为这张大字报写得对,就都站在工人革命军这边,因为他们也跟何白玉一样不喜欢尹科长,尹科长身材瘦矮,一张鼠脸,说话时目光乱射,根本不配站在厂礼堂的主席台上说话。尹科长十分震怒,马上在全厂大会上说:“何白玉有什么资格掀我的老底?何况我妈不是妓院老鸨,我父亲在旧社会也不是黑帮成员,完完全全是个出卖劳动力的人力车夫,大家可以去调查!何白玉呢?”他提高声音,眼光凶狠地看着台下的职工,“他爷爷的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你们想想,一个前国民党中将军长,都当军长了,可以想象他爷爷手上有多少革命烈士的血债!”何白玉一点也不怕这种反攻,他带着几个“工人革命军”的铁杆兄弟冲上台,夺下尹科长手中的话筒,把一块写着“打倒当权派尹安国”的马粪纸板强行挂到尹科长的脖子上,大喝一声道:“站好!”那声音跟打雷样轰隆隆地在厂礼堂上空奔跑,“当权派尹安国,在我们工人阶级面前老实点!”何白玉厉声道。

    会场下一片哗然,一时不知道谁对谁错,刚才还在主持大会,在大会上振振有词的尹安国,突然就成了当权派,被何白玉大声喝斥,这让到会的人既兴奋又茫然。何白玉对着话筒道:“工人兄弟们,他尹安国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大会上张开臭嘴说话?他说的是人话吗?我爷爷是国民党起义将领,我的两个亲叔爷爷何金林、何金石,都参加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红军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蒋匪帮,打过美国鬼子,我亲叔爷爷何金石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时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军长(他把“副”字省略了),我们家的门上钉了块白漆红字的牌子:烈士军属。不信,你们都可以去我们家看!另外,我的大叔爷爷何金江和大叔奶奶王嫦娥,都牺牲在赣南革命根据地!我大叔爷爷牺牲时是红军团长。还有我老外公、老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的父母,还在一九二七年就为革命牺牲了,我老外公当时是工人纠察队队长,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在宝南街。我一家革命烈士就出了五人!他尹安国算什么玩艺?一个妓院老鸨的儿子,也配领导我们厂的文化大革命?!把尹安国押下去!”他的几个铁杆就很不客气地把尹安国推推搡搡地押下台。

    当年很多前国民党官员的子女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夹着尾巴做人,十分老实,生怕革命造反派把他们捆绑起来抽打,因而在“运动”面前满脸惊惧。何白玉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有死去了整整五十年的与他毫无关系的我外公、外婆和牺牲了整整十五年的他的叔爷爷何金石及不知死在何处的大叔爷爷何金江、大叔奶奶王嫦娥的保佑,于是他把农业机械厂的领导权篡到手了。何白玉那伟岸的身躯迈上舞台时,那双四十五码的大脚踏得地板噔噔噔响,站在厂礼堂的舞台上说话时,又声若洪钟,这让全厂的职工宁可要他领导,也不想被贼眉鼠眼的尹科长领导。不几天,红色政权的人纷纷倒戈,向何白玉表示要参加他的工人革命军,何白玉就伸出他结实有力的大手,握着对方的手,用同志加兄弟的语气说:“欢迎你加入。”不到一个月,工人革命军从几十人变成几百人,是厂里四个主要造反组织里最雄厚的造反派组织。又不久,从前依附着红色政权造反派的厂里另一个造反组织“井冈山战斗队”彻底瓦解,把印着“井冈山战斗队”的袖章纷纷扔到地上,戴上了“工人革命军”的袖章。

    何白玉非常高兴,因为他的“队伍”从五百人变成了七百人,便高兴地带着这些被他吸引过来、愿意跟着他上街游行的队伍,打着红旗、举着横幅,上街游行。那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街上有很多支游行队伍,敲锣打鼓的,何白玉带领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参加完庆祝五一劳动节的游行,随后把这支热闹的队伍带进了青山街。

    青山街是一条小街,实在不配有游行队伍进入,突然口号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大家都走出来看,就看见了精神抖擞的何白玉。他的队伍打着很大的横幅,横幅上印着“工人革命军”,下面右边一行小字,写着:农业机械厂。何白玉走在最前面,胸前挂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脸上的笑容是自信、热情和大权在握的,一看就是当头的。队伍走到青山街三号,停住,何白玉让他厂里的每一个人瞻仰门上的“烈士军属”牌。这块牌子的白漆有点剥落,剥落出了一双“眼睛”,黑黑的,那是锈。“烈士军属”四个字的下面也锈出了一个嘴形,只是这锈嘴有点歪。何白玉指着这块“烈士军属”牌说:“我没说假话吧?”

    玉珍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见门外这么多人吵吵闹闹,以为是来揪公公的,就畏首畏尾地探出头看,当然就看见了咧嘴笑着的身材伟岸的何白玉。何白玉看见母亲,说:“妈,我带着我们工人革命军来参观烈士军属。你是正宗的烈士军属呢。”何秀梅和李佳紧张得要死,都在想躲到哪里去,见是何白玉,都吃惊地走出来看这个侄儿捣什么蛋。秀梅说:“白玉,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吗呀?”何白玉懒得回答秀梅,对他的工友大声说:“这个人是我小姑妈,钉在门上的烈士是她亲叔叔,她也是烈士军属。”李佳没有把握地问:“白玉,原来你是带他们来参观我们呀。”何白玉纠正道:“不是参观你们,婶婶,是来参观烈士军属。”他身边的弟兄都景仰地昂着脸,神色端庄,有个弟兄竟伸出手去摸“烈士军属”牌。何白玉喝止道:“别摸,你这双脏手也配摸革命烈士的脸?我们走。”他带着他的工人革命军朝前走去,一路高呼“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浩浩荡荡地走出狭窄的青山街,朝前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