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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我爹也有看报的习惯,也订了《湖南日报》。爹正坐在竹躺椅上看报,思想却飞到了长沙的四次会战上。他的大儿子何胜武已先他一步看了报,这会儿正一声不吭地坐在窗前凝望着苍穹冥想,脑海里战火纷纭、炮声隆隆。天热,院落外的两株槐树,枝繁叶茂的,蝉在那两株槐树上死叫,不知是欢快还是烦躁。天色阴沉,有乌云在上苍游荡。贺老和姜小工来时,大哥正在回忆的陷阱里打滚,他看见被日本兵打伤的国军官兵,在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的战壕里哀号。他听到来自一九四四年的口琴声,那是战死在他身边的传令兵生前吹的。那口琴声穿越时间隧道,凄婉地飘来,让他的耳膜阵阵刺痛。贺老嘴都气乌了,一进门就说:“何老,看今天的《湖南日报》没有?”爹手上拿着的就是当天的《湖南日报》。贺老很激动,脸上的皱纹都有点波澜壮阔了,说:“这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竟要篡改历史,真是太无耻了。”姜小工说:“老军长,贺老沿途骂着日本鬼子,骂得公共汽车上的人都盯着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大哥冷哼道:“骂有什么用?”

    大哥很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他的双腿就是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弹炸没的。姜小工激动道:“日本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爹摇头说:“我们中国人吃日本人的亏最多,惭愧呵。”贺老说:“就是,在中国作威作福最多的就是日本人。明朝中叶出了个抗倭名将戚继光,倭寇就是日本鬼子。”李文军来了,也看了报,自然很气愤。他一进来就说:“我担心真要把历史篡改了,再过几十年,后人就忘记了。而我们当年是不是打过日本鬼子,也会被我们的后代怀疑。”他没有后代,但他却不愿意中国的下几代人忘记这段惨痛的历史,“长沙四次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雪峰山会战,难道是在日本打的?不都是在我们湖南境内打吗?日本人真他妈的太无耻!”

    那天晚上,他们在我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他们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边回忆着一个个于抗日战争中阵亡或后来失去了联系的人。说出一个,几个人就共同回忆,又说出一个,几个人又围绕着这个名字回忆这个人的一些生活细节。到后来,几个老人唱起岳飞的词《满江红》。这词最先是贺老开始低声哼唱的,贺老其实嗓音不错,乐感也好,他为自己的不得志而哼唱这首歌,用哼歌来安抚内心的不平。姜小工马上把音量扩大,昂头唱着。爹不会唱歌,但不妨碍爹跟着哼唱。他们年轻时都是背诵着岳飞的《满江红》,拿起枪,去打日本鬼子的。大哥和李文军也加入进来,于是沙哑、低沉、破旧的歌喉于这天晚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悲壮的《满江红》,歌声从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飞出去,在静寂的街上飘飞。月亮很圆,悬在青山街的上空,月光泻进院子,泻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心里淤积着许多痛苦,在这个平常的夜晚,他们抒发着心中的苦闷!若干年里,他们奋力打日本侵略军的功绩被人忽略了,这让他们悲愤,这便是他们于那个晚上唱着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词《满江红》的原因。

    当歌声戛然而止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月光沐浴着几位老人。还有他们的心跳声,怦怦怦,似乎在叩问这个世界,为什么可以这样?突然一只蛐蛐叫起来,院落的旮旮旯旯里,一些蛐蛐又此起彼伏地唱起它们的歌来了。贺新武老人在蛐蛐的叫声中说:“有了今晚的相聚,我贺新武死也值矣。”姜小工说:“不对,贺老,把我们这些前国民党人视为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我们更要好好地活着。”李文军赞成道:“我们是要好好地活着,倒看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国庆大学毕业,分到外贸的一家单位搞包装设计。这个工作是他高中女同学的父亲让外贸的人事干部去学校争取的。他的高中女同学高小霞于同年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分在某中专教书。高小霞的父亲在外经委,是名知识分子干部,毕业前夕,何国庆找高小霞的父亲,希望能到外贸部门工作。于是他被外贸局点名分到外贸某单位。何国庆一副不修边幅的打扮,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蓄着胡子。我要他把胡子剃掉,把头发剪短,他不干。他买了辆凤凰牌单车,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时常带一两个人,害得他妈又得奔入厨房加菜。吃过饭,他和他的朋友就霸占着客厅,架着二郎腿,海阔天空地神聊,或听收录机里放出的舞曲,在水磨石地上学跳交谊舞,直闹到深夜。他们是新一代人。

    何五一又长高三公分,身材更修长,也更英俊了,小提琴往下巴下一夹,优美、欢快的琴声便从他的下巴下飞扬出来。暑假里,青山街三号的每天傍晚都会有琴声飘扬,就见一个穿一条浅灰色喇叭裤和着一件海魂衫或黑背心的帅小伙,沉迷在自己拉出的琴声中。他一回来,姑娘们就又像蝴蝶样纷纷飞来。他不理她们,站在窗前拉琴,一双睫毛很长因而漂亮极了的黑眸透亮的眼睛,不是闭着便是盯着未来。那些姑娘只好掉过头来,拼命讨好李佳和玉珍,与李佳和玉珍谈人生和理想,只要何五一不把她们赶走就万事大吉。结果那个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死心的徐丽又跟别的姑娘发生了谩骂和争吵,与其中一姑娘打起架来,害得秀梅也负了伤。因为打斗中吃了点亏的那姑娘情急中抓起茶杯,但掷向徐丽的杯子没砸中徐丽的脸,却砸在劝架的秀梅肩上,青了一块。

    一个星期后那一块还是青的,可见那姑娘下手很重。一个星期三,有五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不约而同地来找五一,五一刚午休起床,没理她们。她们在院子里相互嘲讽,尽其能事地大说风凉话,结果又吵起架来。李佳、玉珍和秀梅见几个姑娘连脏话都说出口了,忙一齐出面调解,五一却谁也不理地逃之夭夭。李佳叹口气说:“你啊,真是麻烦,惹得这么多姑娘为你争风吃醋?”五一说:“妈,这能怪我吗?我一个也没理,是她们自己跑来的。”直到学校开学,五一走了几天了,还有姑娘羞涩着脸来问“何五一在家吗”。秀梅抚着伤痛的肩,评价五一说:“我这个侄儿太帅了,害得这些追他的姑娘连脸面都不要了。”

    十一月,我买了台飞利浦彩电。之所以买它是为了看亚运会。那是第九届亚运会,在印度新德里举行,中国运动员获得金牌六十一块,首次跃居亚运会金牌总数第一。日本获五十七块金牌,居亚运会第二。有两天,当中国的金牌只比日本的多一块时,赛场内外的气氛竟十分紧张。那两天,爹比家里任何一名成员都严肃和紧张,天天和妈守着电视机看,盯着一个个中国运动员,盼望他们能为国争光。十二月四日,亚运会结束,爹松了口气,满脸兴奋地对我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日本人骂我们中国人东亚病夫,看不起中国人。这一次,中国运动员很争气,拿了金牌第一。全家都要喝酒庆祝。”何国庆那天在家,也在荧光屏上看亚运会,他看一眼爷爷,见爷爷满脸红光,就说:“爷爷您这么高兴,那我去买酒。”

    那天晚上,爹喝醉了。爹不胜酒力,但这天,爹一上桌就端杯,建议全家人为中国的亚运健儿干杯。爹说:“为我们中国运动员取得的胜利干杯。”一家人就都举杯,爹说:“爷爷想起了你二伯伯,在抗日战争中,你二伯伯战死在常德。你要记住你二伯伯的名字,他叫何正韬。”爹说到这里,望眼国庆,“这杯酒,爷爷敬你二伯伯,爷爷要告诉他,中国健儿打败了日本。”爹说着,把杯中的半杯酒泼到地上。这时李文军大步走来说:“贺老中风了。”爹醉眼迷糊地望着李文军,李文军说:“中国人背了几十年东亚病夫的黑祸,这一次亚运会,中国运动员的金牌比日本人多四块,贺老一高兴就倒在地上中风了,现在我们医院救治。”爹道:“那我要去看看他。”爹瞧着李文军说:“文军,来了,就喝杯酒。”李文军端起酒杯,与我爹碰杯,并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爹一杯又一杯的酒入肚,自然就酩酊大醉,哇地一声,吐了,把刚才吃进肚子的食物和酒,尽数呕出来。

    爹睡了一天,第二天还很乏力就又睡一天,第三天,爹感觉精神些了,去医院前上街买盒燕窝和一瓶麦乳精,还买串香蕉拎在手上。爹赶到医院时贺老已出院,不是自己走的,是贺老的熟人借用医院的担架抬走的。贺老没钱住院,嚷着要走,医生不再坚持,放他出院了。爹去了贺老家。爹没想到贺老住的地方那么差,一条陋巷,一个断垣残壁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着几户人家,一看就是那种没文化的下苦力的市民,满口脏话。贺老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也建了公馆,五十年代,扩建马路,贺老的公馆挡了道,拆了。贺老现在住的房子是前后两间,他和老伴住前面这间,儿子和媳妇住后面那间,再后面挨着厨房和水沟搭个棚,仅仅只能摆张小床,睡着贺老的孙子。

    贺老躺在床上,脸肿了,嘴歪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贺老看见进来的是我爹,十分感动,哆嗦着说不出话。爹望着这位抗日战争中率部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滚尿流的英雄,如今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惨状,心里很不是滋味。爹说:“贺老,您别动。”贺老的儿媳妇五十多岁,比他儿子还大几岁,身体也很差,她爬起床,披着棉袄为我爹泡茶。爹小心地接过茶杯。贺老的床上挂着旧蚊帐;一旁的墙上有只镜框,框着很多相片,贺老年轻时候的照片也有一张,是他骑在一匹战马上昂着头的相片。相片早已发黄,但相片上的贺老英姿勃勃的。另一边墙上有一幅字,写着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落款贺新武,是贺老自己的墨宝。贺老书没读多少,但天生能写一手好字,书写得遒劲有力,这表明贺老是个性格刚烈、勇猛、且有韧性的人。爹说:“亚运会确实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高兴。”贺老伸出颤微微的手,做个六和一的手势。爹懂。贺老的老伴买菜回来了,衣着朴素、却整洁,她就是贺新武当年当团长时,把琵琶弹到贺新武心里的杨红。爹看着她,她当然不是爹记忆里那个漂亮、妖艳的小红了,笑时露出一口腐朽的老牙,脸上的皱纹比丝瓜筋还多。

    贺老的儿子一直坐在门外晒太阳,他是贺老的小儿子。贺老的大儿子于文革初期的武斗中被打死了。小儿子也受了刺激,冬天里被当地的红卫兵小将剥光衣服用皮带抽,事后还要他跪下,冲着他的头撒尿。于是他成了个精神病患者,什么人他都害怕,所以什么人瞅着他他都恐惧,要靠西药才能压住他脑海里的妖魔,否则他就躲在角落里什么人都怕见。爹被贺老强留下来吃中饭,吃饭前,贺老的孙子回来了,他个子不高,脸上倒充满朝气,放下书包说:“哎呀,有肉吃。”爹从贺老孙子这句话里探出,贺老家一定生活拮据。说话中,爹从贺老的老伴嘴里得知,贺老家只有贺老一个人有退休工资,老伴一直是家庭妇女,儿子患了精神病,一直没工作,还要用贺老的工资买药吃。儿媳妇是南宁市郊的菜农,跟着贺老一家人来到长沙,也没工作。贺老是一家人的顶梁柱,贺老一倒,这一家人就完蛋了。爹离开贺老家时,将口袋里的一百几十元钱全部留在贺老手中,贺老不肯接,嘴哆嗦着却说不出话。爹坚决道:“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留着。”贺老就抓着我爹的手,贺老的手热乎乎的,这个抗日战争中如钢铁一般坚定和勇敢的男人,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