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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20、天涯人



                                            十日后,幽州南院王府。一方华丽精致的院落里,燕草碧如丝,寂寂空庭晚,我倚坐在窗前,嘲讽着自己成了一名标准的怨妇。不是怨良人不归,而是怨自己无能。十天……离那个毁天灭地的瞬间竟已过了十天,为何我仍感觉是片刻之前才发生的意外?我像着了魔似的,无时无刻不想起他。发呆的时候在幻象里见到他,洗脸的时候在脸盆里见到他,梳妆的时候在铜镜里见到他,夜寝的时候在梦境里见到他,用餐的时候错觉他正笑意吟吟坐在我身边,举箸无力,黯然神伤……可是他……此刻究竟在哪里?碧落黄泉,人间还是天上?

        那幕染血的风景时时跃入脑海。我在别人怀里,眼睁睁看着马车滑入坡底,如果可以力挽狂澜,我愿意拿一切来换。

        我苦苦哀求萧寄远,从未如此卑微。若非他箍着身子让我下不了马,我定然会匍匐在他马前。他要我的人也罢,要我的自尊也罢,尽可统统拿去,只求他救人。可他沉默了半晌,依旧狠心扯下我揪在他胸前的手,回身冷冷地命令撤回,居然不派一兵一卒下去查看!

        “你——”气急攻心,我挣扎着便要下马自己去寻。萧寄远抿着唇,不言不语,揽在我腰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紧。

        如此闹了片刻,我精疲力竭,感觉自己也快死掉了一般。欲掰开他的手指,一用劲儿竟是眼前发黑,而后……又陷入了刚刚过去的暗夜中……

        冰冷、死亡、血腥……一层一层禁锢我的噩梦,汇成不解的浓雾。我身处其中,飘零流落,找不到彼岸。伤患加上变故的刺激,致使原本就尚未复原的身体溃败如山倒。昏昏沉沉躺了许久,终被一阵药味熏得清醒。睁眼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竟也艰难至极,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掏空了。

        “你……”

        适应光线后,我惊觉自己正靠在萧寄远身上,而他正往我口中喂药!似是觉察我已转醒,他一时僵了动作怔在那里,只顾盯着我看,目露欣喜。

        思绪逐渐清明,我只记得他的冷酷和残忍,真宁愿自己长睡不起……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我推落他手中的药碗,扭过脸躲开那两道关切的注视。

        他也不生气,语调平静:“醒了就好,我准备明日便启程回燕京。”

        “你自回京城,不必知会我。”

        他伸手捏着我的下巴,强逼我看着他:“盈儿,我想……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帘,低低应道:“我想……你也该很清楚我的意思。”

        “说到底,你还是怨我。仔细想想整件事情的经过,你有什么立场责怪我?”他口中说着嘲讽的话,冷言冷语,与指尖温柔的摩挲极不相称,看来是怒到了极至而又不得发作,“前夜良辰美景,我跪在你面前剖出一颗真心,就是想试试,究竟……你会不会舍得走?结果呢,你利用我的感情,和那个曾经抛弃过你的男人一起远走高飞!”

        我心中一恸,前夜?如今已是第三天……不忍地闭上双眼:“他已经死了,你还不解气么?”

        萧寄远扶我靠在软枕伤上,起身俯视着我:“你眼里只看到他自寻死路,可曾想过当日我策马追在车后同样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我……”一时辞穷,竟答不上话来。外处待人接物,我的性子一向不够爽利,况且……我在这儿算得什么,萧寄远对一个平民女子如此情重,不惜冒死相救,已是非常难得了。我也不想跟他理论,不止白费力气,还显得自己不识抬举,反正,怎么说也是说不清的。他固执,我亦固执。

        “你不曾在意,是不是?他一死,你心里……”他说着,手指便点在我心口处,引得我又是一阵惊慌,“你心里便全是他。说实话,我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不过,他若死在我手里,你岂不是要更恨我?盈儿,公平一点……当日不派兵下坡寻人,已是因为你的缘故,对他网开了一面。是生是死,就要看他们沈家祖上的造化了。”

        萧寄远缓缓说出其用心之良苦,我蜷起身子,紧紧抱着双膝,仍止不住浑身的颤栗。我要他放了沈擎风,原来他就这等放法?果然是大辽的好将军,虽有儿女私情,终不灭丈夫大志,牢记着他的家国。我不也就是因为看清了这点,才不得已冒险私自去救沈擎风么?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我蓦地想到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揪着他的衣袖,咬牙问道:“那匹马怎么会突然失常?也是你……”

        “盈儿!”我的话还没问完就遭到了呵斥,“当时你在车里!”

        “如此……我知道了。”不是他,定是清河郡主无疑。她处心积虑想除掉我,这么做也不足为奇。到底……是我连累了沈擎风!

        转身把脸蒙在被子里,泪如泉涌。我知道于事无补,我知道这眼泪流得软弱低贱,无奈悲从中来,抑制不住。这场逃亡的较量,我们输得极其凄凉。沈擎风坠落陡坡,生死不明。严寒被俘,隔日便被流放至辽北,至死不得南行。他北上之时,恰逢萧寄远东往幽州,城郊偶然得遇,忆及他的侠义……心中唏嘘。若当日他一剑杀了沈擎风,明哲保身,断不会有今日之劫。

        “你可去跟他告别。”身边的萧寄远轻声说道。

        回过神,才发现整个队伍已经停了下来。我沉默着从随身的行李中翻找出一个锦囊,由侍女相扶着下了车辇。

        “夫人。”严寒见了是我,虽然戴着镣铐,亦相当儒雅得体地拱手问候,与在大宋一般无二。我明白他的用意,眼眶一下就湿了,也低眉标准地欠身回礼:“严公子……”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夫人身在贼窟,望多加珍重。还有沈公子……严某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且公子才智过人,定能化危为安。夫人切勿心灰,当另觅良策脱身,以求夫妻相聚,重返故土……”

        “水盈谨记!只是此番连累于你,教我们终生难以心安。”

        严寒潇洒地笑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何处去不得?”

        沉吟几许,我将方才找来的锦囊交到他手上:“这是大宋一抔普通的黄土,今赠予公子,希望可以稍稍慰藉公子的思乡之情。”那日路经宋辽边境,随行的武士将昏沉中的我唤醒,他们见许多宋人入辽喜欢装一小袋泥土带走,特地来询问我是否也需要。当时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认为此举甚是风雅,便恶俗地效仿了一回。而此刻……我知道这袋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国土,在严寒眼里珍贵至极。他郑重将锦囊收入怀里,语含感激:“夫人兰慧!得此锦囊,严某总算可以少些遗憾。”

        我们只是如此随便谈了几句,萧寄远很快便遣人来唤我过去。匆匆分手,一如当日匆匆相识。自此,我再也没有听过这个人的消息,终其一生,也不知他日后际遇如何,客死异乡抑或魂归故国……

        坐回辇内,我满怀惆怅。萧寄远见状,可能想着宽解两句,没想适得其反:“清河郡主这样判他,已是轻了。”

        轻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反而更为虐心。不过多说无益,在萧寄远的认知里,他们对我们实在是已经够好了。在这个方面,我永远也不指望他会有多高的觉悟。

        “郡主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回京?”

        萧寄远冷哼一声:“有她在,我这一路便不得安宁。”

        我旋即会意,也不再多问。为了清河郡主加害我的事情,他们肯定起过冲突。想必是郡主一怒之下,先行离开了云州。细想着到燕京后,免不了又是一场风雨……心中凄然,疲累不堪。偷眼望着萧寄远的侧脸,线条勾画的轮廓依旧刚毅,他……不累么?我尝过这样的苦涩,追逐一个人的心,自己的心是怎样受着无限期的煎熬。

        “你看我做什么?”模糊听到萧寄远的戏谑,我才惊觉想得太过入神,逃避着刷下了眼帘。

        “不说……你心里总是藏了太多事。”他见我不答话,继续兀自聊着,“你一个人抱着捂着,对谁也不讲。”

        “你如何知晓我没对谁说过?”他猜得该死的对极了,我忍不住泼冷水。

        他笑得更大声了:“谁?楚浩然吗?如果是他,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起码,他不会让你一个人来。沈擎风……更不可能,他不过运气好些罢了。”

        “将军的分析甚有条理,不知是从哪部兵书上学的?”

        “何用兵书?我只需细看便可认清。”

        默然望着与我无关的风景,无话可说,有一些是连我自己都没想过的事情……

        一个将领,骁勇善战而攻于心计,再遇上明主,何愁功业不成?风华正茂,英雄有为,又怎能不意气风发,对一切都如此自信满满……这个人,我不得不佩服,如果他不把那些才华用在我身上的话,我会更欣赏他。

        然而,仅仅止于欣赏,更别说……我们之间还有沈擎风一条命!他以为沈擎风这样消失是最理想的,我便不能再怪责于他。孰不知在我看来,他的不作为无异于亲手杀人。就算是死,我亦不愿沈擎风死得如此凄凉,荒郊野外,春寒料峭,说不定还有野狼秃鹰……一阵心酸,我紧紧揪着辇上的帷幔,深深藏起所有情绪,竟奇异地非常成功,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下。

        我逃了,从云州到燕京的路上,短短六天,一共四次,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爬窗,配迷药、耍空城计……全部失败,萧寄远总有办法在前面等着将我逮回来。

        他骑着高头大马,神态慵懒自在,满眼促狭,棕色的眼珠像琉璃一样闪亮,只顾盯着我一身的狼狈,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只需一次我便清楚这人是在耍着我玩,就像对待迟早会落入手中的猎物一般,他不生气,乐于玩这样的游戏。一次,两次,三次……我后来已经放弃了逃走的希望,不过气极败坏,想着拿他当白老鼠试验,再机灵也总有反应迟钝的一天!

        可惜我没等到那天便被关进了南院王府的一座偏院里,重重守卫,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站在门口盯着萧寄远离去的背影,绝望,浑身冰冷。双手死死握成拳状,唯有掌心刺痛,仿佛那些指甲是抠在心上似的……不敢相信他居然把我当犯人一样关起来,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忽然,前方那个背影停了下来,转身望了我一眼,似乎终是有些不忍,疾步踱回。

        “京城的事情会比较多,实在没空总看着你。原谅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施力松开拳头,轻抚着泛红的掌心,温柔至极:“只是怕你走了……你那么狠心,走了定然是不会再回头的,不像我……”

        恍惚中猛然记起了,佛说五百年的修行才换来今生一次回眸,这个动作原是珍贵无比。可现在……无奈如斯,沉重如斯,它令我完全失去了计划未来的雄心壮志。其实,从我走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萧寄远就没想过要放了我,是爱也罢,是占有是强权也罢……就算我受不起,也无从拒绝。

        “我不会再逃了,我不走……但是,盈儿想求您最后一件事。”

        他抬起眉,凝神看着我的眼,了然微笑:“我知道。明日便派人回云州那边,我会叫他们下坡底去看看……你安心等我消息。”

        这个时候,离那日出逃已经过了十天。十天,错过无数生机,就算沈擎风坠车不死,倘无人相救,最终也难逃劫数。我无法像严寒那么乐观,大难不死是武侠小说里的狗血情节,人生若能碰上一次,将是何等奢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