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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没提。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成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和何茂才愣住了。浙江的几个官员也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下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没有跟自己有明白交代。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第53节:大明王朝1566(53)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还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这才选了高翰文这个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没有料到的。说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也是他们事先没料到的。

            虽然没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这个局面,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

            何茂才这时也才缓过神来,接过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个高府台也要管吗?”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个灾县去改!还有那么多没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这下在座的人都明白了,这个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这样就被一个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说道:“你可以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个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还有我。”海瑞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请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这个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请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个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是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还有两个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说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这些都是难题。这样吧,高府台和两个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详情。后天上午我们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这时手一挥,第一个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12?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去找!”何茂才站在客厅中就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也不赶着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第54节:大明王朝1566(54)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了,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那个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了起来,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还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个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里只好摇头。

            13?沈一石别院

            刚一走进第一进院门,那个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这里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接着又一个看门的管事轻步走过来了,走近那个管事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

            那个管事:“郑大人、何大人都来了,正在作坊客厅等着老爷。”

            看门的管事:“那也只有让他们等。”

            报事的管事:“发好大的脾气,好像是有关买田的事,起了变化,急着要和老爷商量。”

            看门的管事犹豫了:“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插个空子让老爷知道。”

            报事的管事:“快点。”

            看门的管事轻步走了进去。

            14?别院深处琴房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院子里竟有这么一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