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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由于她做得过了分,吴银儿满肚子不高兴,把她认义女的事向应伯爵说了,应伯爵便硬要西门庆叫她出来递酒,又说出很难入耳的话来(“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分”;“她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弄得她脸红发怒为止。整件事其实都很滑稽:吴月娘也不过二十多,比桂姐大不了几岁,本来没有想过要干女儿的,但桂姐以黄袍加诸她身,她是个温和厚道而缺乏机智的人,觉得盛情难却,手足无措,就承受了。

            这一段之所以生动,除了由于笑料风趣之外,更因为开始接触到妓女生活中的真实。娼妓的世界里有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刚才李桂姐一得到了地位和安全就那么高兴,而其他的几个姐妹也那么敏感地觉察出来;吴银儿还妒忌到生恨,再后经过应伯爵指点便还以颜色,拜了得宠而手头宽裕的李瓶儿做干妈。客人是不易侍候的,一方面他们很易变心,会见异思迁而移情别恋;另一方面,他们又要独占妓女的绣房,不让别的客人染指。西门庆就有这种典型心理,他后来虽把心从李桂姐移到郑爱月身上去了,但起初恋桂姐时醋意很重,一次因为她接一个南客而打坏她的房间,另一次则因为她招呼王三官而生气。客人的醋意是娼家的难题,因为她们都想多些收入。她们贪财,而且大抵开支也不少,不是一二十两包月钱满足得了的。西门庆做了官之后,就有权召她们这些“乐户”到府里去侍候陪酒,一去有时是一两天,她们视这些为苦差,但官府的命令又不敢违抗。郑爱月有一回不应召,竟被西门庆捉了来。李桂姐有时会说母亲想念她诸如此类的话,应召之后快快跑回家。有一回提到过两天又有宴会要陪酒的事,她就说不巧那天是母亲生日,这借口大概用过不久,老实的吴月娘就问,怎么你们院子里的生日这么多的?李桂姐让人拆穿了谎话,只好嘻嘻地笑;遇到月娘这样缺乏机变的人,尴尬是免不了。但尴尬也罢了,有时真正的祸事也会临头。那时王三官在桂姐院里嫖宿,他妻子娘家的人干涉起来,运用京城里的影响力要把娼家和带坏王三官的败客解进京里去,这一来李桂姐可真吓破了胆,脂粉不施就跑来跪着向月娘和西门庆求救,哭泣不止。由于月娘说项,西门庆答应帮她之时,她感激得不得了,赶着那带信上京的仆人叫“叔”,又自动要唱曲子给西门庆他们听。吴月娘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能平静下心神唱曲子;富家大宅里的夫人当然不知道娼家经过多少这样的风暴,受过多少训练来。

            我们说过,小说初时叙述桂姐拿潘金莲的头发来践踏,多少反映出良家对娼家的一种偏见。这是良家的无名恐惧,觉得娼妓是具有邪恶力量要害人的“粉骷髅”。但这恐惧在书中很快就消散了,书中妓女的面貌很快就清晰起来,她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根本的分别。她们甚至不怎么淫邪;书里猥亵的文字牵涉到的十九都是良家妇女。良家对娼家的偏见,除了恐惧,又有一种是妒忌。华北的农民会唱这样的歌来嘲笑妓女:“田不耕,地不种,腰间自有米面瓮。”别的人尽管不唱这样坦率的歌儿,但妒忌恐怕总是鄙视与憎恨妓女的主因之一。《金瓶梅》作者完全没有这种妒忌心理。有一回应伯爵酸溜溜地说妓女的生活好,有个妓女就笑着教他不如也做乐户好了。作者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穿着绸缎戴着金银,吃到中下等人家吃不到的食物,又不用操劳流汗,日子似乎不错,但她们也得吃很多苦头。很偶然的有个幸运的董薇仙能够跟一位状元从良作妾去了,其他的十多位在小说结束时还是过着迎送生涯,美丽黠慧如桂姐者也不例外。迎送生涯,虽然有酒肉绫罗和珠翠,但地狱就在旁边,一不留神就掉下去——官府拘禁,客人打骂,门前冷落,等等。李桂姐爱赌咒说如果她讲的不是实话就每个毛孔都生个大疔疮,这疮当然是指的杨梅疮,可见她是生活在花柳病与客人官府欺凌两重阴影底下的。十六世纪英国戏剧里咒骂人的话有“Brimstone  andquicksilver!”硫磺指的是身后地狱里的火,水银指的是生前治花柳病水银疗法的痛苦;李桂姐“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的舞蹈,其实是在硫磺和水银中间跳的。

            还有一种对娼妓的观感,是倒转过来,认为她们只是社会制度或人性中罪恶的牺牲品,她们本身良善,她们的天性之中并没有缺点。这也是偏见,是过多的感情蒙蔽了理智的结果。卖淫与社会制度关系密切,这是不必置疑的,把卖淫的责任都放在妓女头上当然不合理,然而反过来断定妓女完全不必负道德责任,又何尝没有偏袒?这种感情过当的观感并不罕见,除了近年的社会理论,在文学艺术上早有所表现。比方在香港的粤语电影史上,“卖肉养亲”的主题,出现之频,也许仅次于“‘封建’家庭阻挠自由恋爱”。《金瓶梅》却没有这种偏见。作者带着对人生的无限兴趣,紧紧盯着真实去看,所以笔下妓女的品格并不见得比别的人好,虽然也不比别的人坏。象李桂姐,不住嘴地说谎骗人,骗了吴月娘和西门庆,又骗吴银儿和别的姐妹。骗一同受苦的姐妹,这无论合不合社会阶层理论,但确是人生的真实,是人生真实中很使人难堪的一部分。(苏联劳动营和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不是会为一点点物质好处出卖难友的吗?)人就是这么下流卑鄙的,因为他软弱,受不了折磨,也受不了引诱;他到时候很容易找理由解释自己行动,会说“我不做别人也会这样做的啦”,或是什么。《金瓶梅》整本书中画的都是人在引诱与折磨下堕落的图画,李桂姐若果被画成一个“卖火柴的女孩”模样,便既不一贯,也不诚实了。

            至于妓女骗有钱人,有人会觉得很应该,《金瓶梅》的作者似乎也不尽同意。他写出吴银儿怎样骗李瓶儿:吴银儿起先由于嫉妒李桂姐使用拜干娘的方法来取得较高的地位,就自动要拜李瓶儿为母,瓶儿和月娘一样,年纪不比这干女儿大多少,人又笨,心又软,听了很高兴。那时她受了潘金莲许多气,就向银儿诉苦,银儿说几句未必很真诚的话安慰她,一边说一边受瓶儿一样一样的厚馈,自己还开口选瓶儿的衣服来要。瓶儿卧病垂死之时,银儿也不来陪陪她,瓶儿心肠仁厚,并不见怪,还留下一份遗物给她作纪念;到瓶儿死了,西门提刑很隆重地为宠妾出殡,设席大宴吊客,这时银儿就来哭了,她说自己先前并不知道干娘生病。在典礼和筵席上,她三番几次做出愁戚之容,来感动西门庆。作者也不见得深责银儿,因为这女孩儿只不过出于自利之心,而在瓶儿的苦杯中加了一小勺:她不是出于恶意,不过,她也没有理会瓶儿的苦杯已经有多满了。

            《金瓶梅》里的娼妓写得好,常常就是好在没有偏见。西门庆结局时死于纵欲过度,如果要追究责任,主犯应该算是他自己,但是谁协助的呢?最后弄得他流血不止的是潘金莲,他的妻妾又怪那淫荡的半老徐娘林太太等人,但其实一再挑动他的是妓女郑爱月,因为她把在各大家巨宅侍候时,所见过有姿色的妇女告诉西门庆,教唆他去动心思,弄得他那一段时间欲心大炽,旦旦而伐,终至丧命。郑爱月初时是被西门庆用官府势力难为过的,现在却累死了西门庆。如果作者对生活的兴趣少一些,偏见多一些,这时郑爱月的行动很可能会写成是有恶意的,发挥了“粉骷髅”的邪恶力量;再不然就是为自己以及自己人报仇雪恨,象伪《圣经》中的茱迪的故事。这样写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金瓶梅》的主要角色都要死在自己的欲火里的,作者把《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从武松复仇的拳脚刀子下救出来,如果又让他死在另一个人的恶意里,那就没有什么味道了。现在的书里,爱月儿——就象潘金莲一样——丝毫没有害死西门庆的存心。这个梳笼了不久的小妓女只是想投西门庆的所好,而目的不过是笼络他的心久一点,在他身上多挣几两银子罢了。

        应伯爵

          

            让我们再分析一个人物来说明作者的活力。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写应伯爵的。

            这个人是本书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他是西门庆家经常的食客,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

            “哥你猜,”他说。

            西门说猜想他已经吃过了。

            “哥你没猜着。”

            西门庆是在恶作剧,要强使他承认跑来揩油吃饭。当然,他帮闲揩油是个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固然不会否认,西门庆也没有任何不满;但这次西门庆要来个残虐的笑谑,要让这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大家的意识里现出来,要他难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过这尴尬,但又不要为面子牺牲了口腹。这两人在短短的对话中,用不相干的言辞互相探索,给我们瞥见几百年后亨利詹姆士的笔法。

            应伯爵诨闹起来是最凶最剧的。在作者的构想中,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们看见在书里他讲的笑话比谁都多;日后曹雪芹也依这原则,把笑话都放进最机灵的王熙凤的嘴里。应伯爵在西门庆身上得了不少好处,替许多人——李智、黄四、李桂姐家、贲四、韩道国乃至那群捉弄韩道国老婆的恶少——当说客,又骗西门庆的钱财,其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他最懂得西门庆,西门庆没有了他便几乎过不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