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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潘金莲是个嫁予小贩的婢女,潘巧云是个再醮妇人,阎惜姣是个歌伎,都是在街上就能遇见的角色。她们还认识一些老太婆,很懂人情世故的,舌头很长,没有多少技能和生计,靠说媒扯线来维持。

            《金瓶梅》的作者选择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故事来入手,显然有部分是由于他看到这种写实文学的价值。他觉得这样的写实艺术,比《水浒》其余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于是他拿来发扬光大,让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和很多别的同样真实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实世界里的戏剧。他把这个故事修改了一下,不让武松一下子便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而是让武松杀了一个帮助西门庆的小官吏李外传,于是西门庆和潘金莲逃过了大难,武松却流放到别处去。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乎逻辑、蠢蠢的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远胜过了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

            武松在《金瓶》中杀嫂,只比在《水浒》中晚了几年,《金瓶》的故事就是这几年间在西门庆家中发生的事,这些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西门庆前后得了几注钱财,开了几家店铺,盖造了新宅;由钱财得官禄,当上了地位有限然而深受畏惧的理刑官员,又由官场关系再赚了些卖盐之类的钱;娶了几个妾,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妓女寡妇之类,其中李瓶儿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没养大,瓶儿自己也随着死了;在这些事件的前前后后,他由应伯爵、谢希大这批帮闲“弟兄”陪着去嫖妓,由文嫂冯妈妈这些“马泊六”扯线去偷人,他家里的女人则在节令和各人的生日里饮宴作乐,听妓女、小优和瞎眼的女先生唱曲子,听尼姑讲佛经故事,制衣服,赌叶子,讲笑话,讲闲话,吵架。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目,而且各有生活。后来的《红楼梦》也写出不少各有声音笑貌的人,但没有几个能有个别的生活、追求、与所关切的事。《金瓶梅》画面之广阔,要《战争与和平》与Middlemarch才比得上的。

            日常的小事并不容易写,写了出来也不易讨好,因为人的心理都是只注意非常的大事。《金瓶梅》里充满了琐事,而竟然又能吸引读者,是有原因的。比较浅显的一点,是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小说中笑料很多,又是笑话,又是惹笑的人和事;有些人物和事件,表面上并不滑稽,但仔细看深一些,我们就要微笑起来。作者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这一点,我们在下面会一再提到。但作者能写家常事的一个更深原因,是他的异常的生命力,这生命力表现为对世界与人生的无限兴趣,使他觉得生活很值得写。

            这异常的生命力,是作者的艺术资本。他觉得他周遭的当时当地的世界,五光十色,林林总总,处处都很动人,就已非常可以写,不需要再另外去想象些什么ArcadiaCamelot,荣国府里的大观园,或是梁山泊上的忠义堂了。所以他能够写实,拿着晚明时代山东一个县城里土财主的生活,一口气便结结实实地写上几十万字。他笔下的百十个大小人物,可说是没有一个肤浅单调,没有一个是福斯特(E.M.Forster)称之为“扁形”的概念化人物,原因是他对人性存着一股强烈的好奇,那不是一般世俗浅见满足得了的。他对人的心灵的各种各类反应都极感兴趣,因此书中不但包含了许多医卜星相三教九流的活动,还抄录了许多词曲、宝卷,乃至书札、公文和邸报。当然,我们不知道这其间有多少是后来书商雇佣的手笔,但是这大量的抄录往往都很有味道,不象是纯粹为了增加字数的填充,读者若读不出味来,在怀疑是否填充字数之时,也不妨怀疑一下是否自己的活力和好奇还不够应付这小说。

            本书又常讲饮食男女这两种“人之大欲”。男女之欲的问题复杂,我们暂且不谈;以饮食来说,没有什么小说象这本讲得这么多。书中的饮食不但次数多,而且写得详细和生动;我们看见西门庆和他身边的人吃的几个菜是些什么,怎样煮的,又有些什么点心、面食、汤和酒;时新的水果来了,帮闲的人抢了吃,还偷回家去;新鲜炖的奶,应伯爵一口气喝了自己的一碗后,把西门庆的也喝了。《水浒》里的饮食唬吓我们,那些好汉子独个儿报销了几斤牛肉和半桶酒,确是英雄气概,《红楼》的饮食也吓唬我们,曹雪芹通常并不说吃的是什么,但他让我们那么震慑和充满了自卑感,开席之时,我们就剩下刘姥姥那么多的观察力了(偶然他透露一点点食物的内容:“茄鲞”,主要的材料是茄子,可是煮法就惊人了。贾太君吃的“红米粥”,那红米原来是皇帝下令试种不成而后来变成非常稀罕的,要不是赵冈研究出来,我们连赞叹就不会)。《金瓶梅》的饮食就只是享受。本来,口腹之欲有谁没有?满足与不满足的经验有谁没有?可是奇怪得很,在文学上很少反映出来。原因也许是由于这种欲望很急很浅,容易过去,容易遗忘,而且一般人也不觉得值得讲。就是大作家中,能够经常采用饮食作创作资料的,恐怕也只有本书作者和狄更斯等少数几个。饮食本不如男女之事能给人假想的代替性的满足,这些作家能写饮食,实在是由于心中对世界人生的兴趣与爱恋所推动。《金瓶梅》的作者觉得这世界是很可恋的。我们在下面会说到,他小说的主题是人生的悲苦;尽管如此,这悲苦人生的背景却是个美好的世界,而这就是这小说的艺术。

        活力的表现:几个小妓女

          

            小说家之有偏见,恐怕比常人好不到那里,但《金瓶梅》的作者由于有异常充沛的活力,偏见是少得出奇。

            这事实,在全本小说各处,尤其是在十几二十回之后,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现在拿书中的妓女李桂姐为例说明一下。娼妓的形象在人的心中总要呼唤起这种或那种偏见的——大概是由于卖淫牵涉到淫欲与贪欲,两者都是最强烈、最无可奈何的欲望。

            《金瓶梅》里的妓女有一大群,李桂姐是写得最多的两三个之一。她姑姑是西门庆的妾李娇儿。娇儿嫁前也是勾栏脚色,她听见西门庆梳笼她的侄女时,心里很高兴。今日的读者或许要诧异她怎么还会高兴,但原因其实是很明显的,她们是“乐户“,除了服侍官宦富家就别无生计。娇儿是长一辈的,幼一辈的有桂姐和姐姐桂卿,两姐妹都入了行,就象郑家的爱香爱月、韩家的玉钏金钏等。桂姐的哥哥是李铭,也惯常在西门庆家出入,遇有喜庆饮宴就和同行的吴惠、郑寿、王柱一同侍候弹唱。李桂姐不但长得好,人也很聪明,嘴巴伶俐。那时她姑姑娇儿的丫头夏花儿偷金子被人捉到,要撵出去,娇儿也觉丢脸,却不知怎么好,还是她教训了娇儿一番道理,又到西门庆那里伺机得体地说了情,才把夏花儿留下了。桂姐在西门家出入得多,和那促狭鬼应伯爵正好是一对,两人见面就笑骂斗嘴,一边不停地叫‘不要脸小淫妇子”,一边不停地骂“汗邪你花子了”。

            我们说过,《金瓶梅》的开头写得不算太好,初时的李桂姐也写得不算好。作者叙述她是个很厉害的娼妓,用美色和声艺把西门庆迷住之后,就挟持他去欺负别人。她和潘金莲争宠斗法,要西门庆强金莲剪下一缕头发交来,然后她把这缕发缝到鞋底下践踏。这样的一个形象,是带着良家百姓看娼家的偏见的,而且作者写得很朦胧与概念化,我们还不觉得是亲眼看见了这个人物。这些章节的趣味是靠那些笑话与帮闲败客的丑态来维持的。

            到了十多廿回之后,小说写得好起来时,李桂姐也写得更真实起来。她给读者第一个清晰难忘的印象,是在卅二回,回目是“李桂姐拜娘认女”。那时西门庆刚刚加了官,李桂姐和母亲商量之后,就在西门庆请亲友吃酒庆祝的那天,借着来唱曲陪酒之便,拜了西门的大老婆吴月娘做干妈妈。那天她是一清早来到的,后来读者才知道她撇下了同伴吴银儿、郑爱香、和韩家的金钏儿、玉钏儿;月娘问她吴银儿来了没有,她撒谎,再后吴银儿埋怨她不依约相候,她又撒谎。当上了月娘的义女之后,自觉身分高了,年轻女孩浅浅的心胸藏不了那么大的得意,忍不住就卖弄起来。

            (她)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后来她就坐在吴月娘房门里,不随同众妓出堂上唱曲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