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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苦是不是都由作孽而来,我们不晓得,但总之阳世阴间的哀哭声是听不完的。第六十六回黄真人来为瓶儿炼度超生,提及十类孤魂,有饿死的(“好儿好女,与人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蔽身体,逐赶出门,缠卧长街内”)、客死的(“坐贾行商,僧道云游士,动岁经年,在外寻衣食,病疾临身,旅店无依倚”)、刑死的(“斗恶争强,枷锁囹圄闭,斩绞凌迟,身丧长街里,律有明条,犯了王法罪’)、溺死的(“巨浪风涛,洪水滔天至,缆断舟沉,身丧长江里,回首家乡,无人捎书寄’),以及产死、病死、屈死的,等等。瓶儿死后,无边苦海的涛声就隐隐约约成了小说的配乐。象拜仑能写曼弗烈以及那些近东强盗,是因为他未见过这些生死的苦;《金瓶梅》中所提示的苦,读者若看得真切时,便会觉得自尊心、勇气、以及什么英雄气概都不着边际,唯一有意义的德只是慈悲。

        嗔恶:潘金莲

          

            《金瓶梅》的词话本第一面里说,本书是个“风流故事”,讲“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丧黄泉……贪她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她的,丢了泼天哄产业”(十)。这女主角当然就是潘金莲。她是《水浒》原来故事中人物,她勾引小叔、通奸杀夫,写得生动活泼,而且行事的动机真实。后来《金瓶梅》全书都是用这种写实笔法写成的,可见作者从《水浒》潘金莲那里得到启发。

            要是我们说《金瓶梅》的内容是“贪嗔痴”三毒,潘金莲所突出表现的是“嗔”。故事常让读者看到她的嗔怒,以及由之而来的恶意。在武大家中做后娘时她苛待迎儿;过了门到西门庆家,就折磨婢女秋菊。宋惠莲的丈夫来旺酒后胡言伤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唆使西门庆置之死地而后已。姐妹之间,瓶儿本来很努力讨她欢心,除了不吝馈赠财物,常常还肯把接近丈夫的机会让给她,但她由于妒忌心重,不住要使瓶儿为难受苦,终至害死她母子为止。吴月娘、孟玉楼都曾信任她,最后也都翻了脸。这样子四处树敌很不明智,金莲天生聪敏,应该懂得这道理;但这也表示嗔怒之情如何难以克制。那笨丫头秋菊,在毒打、罚跪、指甲掐脸等等无数次折磨之后,终于把金莲的奸情出首给月娘知道。除了“嗔”,其他两毒在金莲身上倒不太显著。她的贪念不算重;在西门家那么久她一直没有怎样事聚敛,所以后来给王婆领出去发卖时还是不名一文似的。她的“痴爱”之情就更少了:她把私生子丢进马桶都做得出(十一)。

            潘金莲在《水浒传》中已经比那些英雄好汉生动,到了《金瓶梅》里更是表现出无穷尽的生命力。月娘、瓶儿、玉楼等人,既是所谓有闲阶级,在家过日子都是悠悠闲闲的,若没有饮宴戏曲的节目,就只在家里谈天、下棋、赌小钱;金莲却闲不下来,她老是在那里用心计。她动脑筋的主要目的是占住丈夫,但这个不老实的男人,在嫖舍宿娼之外,老是觊觎别人的妇女,要笼络他,金莲就得想各种办法,贿赂小厮啦,写曲子道衷情啦,送物事致意啦,以及做“娼妓不为”的事。她的条件并不算太好的,如果与瓶儿相比,在气性、人缘、子嗣、肌肤各方面都不及,加以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所以在家中争一席位,确是要很奋力去斗争。

            她的斗争大体上很成功。她把西门庆缠得相当的紧——尽管背地里她总是用“贼没良心,不得好死强盗”之类很恶毒的话来称呼他,而且自己也与别人通奸。她和西门的关系也颇微妙:她得不着西门给李瓶儿那种爱,得不着他对吴月娘那种尊重,然而两人之间自有一种契通,大抵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吧。这种契通也有相当力量,加以由于西门庆的爱恶与弱点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东西十九都拿得到手。她当面就敢骂西门庆,西门往往只是笑着分辨,说她“小淫妇子罗嗦死了”。有一回西门拿着鞭子追打小厮,她竟劈手夺下他的鞭子,折辱了这一家之主。西门宅里其他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春梅,恐怕谁也憎恨她,然而谁也让她三分五分,怕她的嘴。

            那是一张锋利无匹的嘴,满口粗鄙野蛮的话,把是非黑白颠倒得一塌糊涂,然而有气有力,淋漓尽致。我们看得出,作者对女性饶舌的精力,欣赏得入迷。举一个例吧,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莲的丫头与奶妈如意儿争用棒棰,她骂如意,如意反唇相讥,她就动手揪人家头发打人家肚子;这时孟玉楼来到,拉了她回房间,问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是这么长长的一大堆话: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得乱起来,却是秋菊问她(指奶妈如意儿)要棒棰使使,她不与,把棒棰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她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也没鬼。大姐姐(指大妇吴月娘)也有些不是,想着她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指宋惠莲)惯得有些折儿,教我和她为冤结仇,落后一朵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如意儿),又是这般惯她,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砂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指西门庆),人(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如意)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正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指西门)便连忙铺里拿了绸缎来替她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瓶儿死后七日)那日,她爹(西门)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迎春、绣春、如意)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姐儿,你们若要,这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象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户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她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如今别模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这一段文字,写泼辣妇人的心理固然精采,用“意识之流”的笔法也到家。更有一件可圈可点的,那就是,潘金莲虽然气虎虎的,她说的这番话还不完全是老实话,其中有些是她的观察与印象,有些是编造出来的。她说叫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差不多都是她自己亲口骂出来的,而且骂得很露骨很泼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诉孟玉楼。她被如意反嘲,说她害死李瓶儿——(金莲道:“……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景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倒得那些儿?”)——这一节,她也略去了不提。

            从文学史的观点来看,潘金莲的家庭斗争是个里程碑。这差不多是中国文学上头一回拿妇女的精力作写作题材。在这以前,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只从事男性欣赏的活动;读者只见她们长得如何姣好动人,然后她们怎样恋爱,怎样守贞,怎样持家。美人上阵打仗,男人倒也能欣赏,所以古诗里有花木兰,逸闻有梁红玉,通俗小说有樊梨花等等,但女人有妒忌小气争吵的恶习,有男人所应付不来的情与欲以及其他要求,这些东西男人就不欣赏了。女人要过自己的生活,男人也不欣赏,于是文学也不描述。从前中国文学本是写来叹赏的多,不可赏的女性自然少见。可是《金瓶梅》却不是写来给人叹赏的。这里的潘金莲,不仅只是个男人欣赏的美女,还是个有心思有欲望有自己生活的人。她一出来,中国文学的想象力便开拓了一个新范围,以后妇女的精力与她们自身的活动可以写了。

            (我们可以拿《红楼梦》中的女性为例来说明这开拓工作。大观园里那些美好的小姐,都是旧日中国文学传统的女性,而且基本上是浪漫戏曲里的人物;但那个要强的王熙凤则遍身散发着《金瓶》的气味。这位管家事的年轻媳妇,精力过人,很象我们面前的潘金莲。她两足不停,嘴巴也不停,向上是奉承,向下是压迫,一时放债,一时乱伦,私通之余,又去捉奸。别的大观园美人的活动真是少之又少,她们除却与贾宝玉作各种形式的恋爱之外,几乎一片空白;作者显然也觉得不安,幸而发觉美人作诗是清雅可赏之事,于是便让那些小姑娘作诗,写完一首又一首,雅集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