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金瓶梅的艺术 > 第10章

第10章



                                    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相比,有个弱点,就是对这件人生大事不够重视。深刻的西洋作品中,死常常都占一个中心地位的。拿国人比较熟悉的大文豪托尔斯泰来说,他的所谓三巨著,《安娜》以女主角自杀作结局,《复活》讲心灵的死亡与复活,《战争与和平》中,安德莱郡王一死再死,彼埃到战场上去看人怎样面对死亡,后来更有陪行刑的经历。他的早期作品,无论是以西弗斯托波尔战争或以俄国东方地区作背景的,都爱细写死亡的经过——酋长哈泽穆拉德与别的鞑靼人、哥萨克、俄国人;后期的几个中篇短篇,象《主与仆》及《伊凡伊里奇》,也是围绕着这个题目来写。西方基督教有个传统,认为死是最重要的,生活只是死亡的准备,他们的知识分子会在书斋里放个骷髅的,死亡成为文学中的大题目是很自然的事。中国人却从来都不爱谈死。中国作家写到这题目,往往是胡诌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斋》中的人鬼恋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过了死亡。我们的绝世佳人林黛玉,死得那么清美凄绝,烧着诗稿,直声叫着“宝玉!宝玉!你好……”,读者忙着咏赏怨叹,看不见死亡的丑脸,也闻不到腐烂的恶味。中国小说家中,关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终极意义的,只有本书作者一人。他虽只有一本书,但在这些篇幅中细细写了许多死事:宋惠莲、官哥、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从前的人大概觉得这本书淫猥之外,又不吉利。

            李瓶儿是这样死的:官哥在第五十九回夭折后,她在第六十回开始一病不起。在重阳节家宴之时,她扶病参加,酒也喝不下,坐一会就晕,回房撞倒在地,以后就没有再离床。不久,探病的人摸到她身上都是骨头了;接着由月娘向西门庆说出,她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她的病是很丑恶的,下体不住淌血,用草纸垫在床上吸,湿透就换,腐烂的气味充满房间,要靠薰香来辟除。儿子的夭折除了给她哀痛之外,又使她自觉罪孽深重。她的梦把这心理表现出来:她梦里见到前夫花子虚抱着官哥来对她说,房子已经找好了,促她快些去同住。这是一等的梦寐心理,因为花子虚本不是官哥的生父,是她的罪业感把这两人连在一起的。瓶儿做完这些梦就怕得很,怯生生的告诉西门庆,又不敢直言花子虚的名字,只是说“他”,说“那厮”,说“死了的”。她很不想死,听见说有和尚法师能驱邪,就催西门庆快去请来。

            读者可以很强烈地感觉到死亡时的孤寂。环绕着垂死的少妇,别的人仍旧过着日子,各人说着嘴里的话,想着心里的事。《金瓶梅》不厌其详的文体,有时嫌罗唆,现在却非常有效。我们看见重阳节来时,大家还要好好玩乐一下,有吃有喝,有歌有舞。西门庆这时仍然外出饮宴嫖客,还与王六儿通奸。医生一个个来诊治,各说医理,扰攘一番,又一个个走了。干女儿吴银姐不大愿来探病,她想多赚几个钱。尼姑王姑子来了,她近日已与薛姑子有了银钱上的纠纷,现时便在病人跟前罗罗唆唆骂这老搭档,骂完就勉强没有胃口的病人吃她带来的粳米粥和干饼。从前帮忙扯过皮条的老冯妈妈,迟迟的也到了,她说来得迟是因为庙里忙:

            “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尚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

            这番话让瓶儿那些不正经的仆婢取笑了一回,但随后西门庆进房时,再问这老太婆为什么久不来,她又编另一个故事,说是忙着腌菜给儿子吃:

            “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与他吃?”

            在这闹攘攘的孤寂之中,李瓶儿安排自已的后事。这时西门庆吴月娘也在替她办后事,他们结果给她办了个很体面很排场的丧礼:昂贵的寿材、妻子的称谓、正室女婿作孝子、合卫官员来祭奠、堂哉皇哉的出殡、满县的人屏息看着——日后曹雪芹仿作写成秦可卿的丧事。但这样的荣华,对她日后的鬼魂与弥留时的心灵都没有什么好处。她自己的安排是请尼姑给自己念些经消灾,然后就是把衣物首饰分给下人。分赠衣物首饰这一段怪凄凉的,李瓶儿好象在撒手之前,还要抚摸一下这些零碎的人世关系,因为她心里这么空虚。她的儿子保不住,丈夫不能长相厮守,自己又没有做过什么事是值得回忆的;与下人们的一点点情分也消散后,她的生命更象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的一生尽管不堪回首,却又放不下。她还爱着西门庆,就在要死之时,她还很痴心地爱恋这汉子。她的情实在何止于“衣带渐宽终不悔”,因为这汉子正是她乐园里的蛇,正因为西门来引诱她,她才失了节,继而背叛丈夫。现在丈夫来索命了,她也自承理亏,难道她看不见是西门庆害了她的吗?可是,在临终的床上,她仍然情深地叫他做“我的哥哥”,仍然希望与他相守,即使不能终老,有几年也是好的。她虚弱得不能哭出声了,仍用瘦得“银条似”的胳臂扯着、搂着西门庆。这是中国小说里未见过的热情:两个欲海里的痴魂,象《神曲》里的paolo和Francesca纠缠在一起。

            我们现在看得比较清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她死时,西门庆嚎哭着一声声叫她“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在六十四回,她大殓之后,玳安告诉外头管店铺的傅伙计说,家中的下人都爱她仁厚温和——她会任由下人揩她的油,带着宽容的智慧说:“拿去吧,你不图落,图什么来?”等等。但她怎么又是个“坏女人”呢?答案是,她心里的柔情——今天叫做“爱”,从前叫做“情”——太多了。这柔情的一种表现就是与异性合一的欲望,所以李瓶儿也是个“淫妇”。契诃夫的《宝贝儿》奥莲卡真是个“宝贝儿”,她的忘我的爱在什么人身上都能寄托;李瓶儿却更象个普通人,她的爱要选择人来承受的,在她前夫花子虚与蒋竹山身上就寄托不来,所以她不能为他们守节,而且由厌恶生出毒心。遇到西门庆,她是完完全全满足了——在书里她告诉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她爱官哥也深,叫官哥做“冤家”,官哥一死,她就活不下去。

            佛家说世间罪孽的根源是人心里的“贪嗔痴”三毒,我们细看《金瓶梅》,知道这也就是小说的主题;作者改了《水浒传》中大英雄杀狗男女的故事,而把传播许多世纪的“三毒”抽象之理,用故事讲出来。李瓶儿的故事,突出表演的是“痴”(九)。我们今天也许会觉得李瓶儿只是个可悯的牺牲品,她受命运残酷戏弄,倘使她一开头就嫁了西门庆,养大官哥成人,那么她会快乐地做一生贤妻良母,不会早死,更不会有那些败行。作者大抵不会完全同意;他会说,瓶儿心里那大量的、不由她自主而使她无可奈何的柔情爱意,就是“痴爱”,既有此毒作根源,罪孽痛苦是自然要来的。他让我们看见这“痴”的情在人心中扎根怎样深,看见李瓶儿怎样给折磨了一生,吃过鞭子,上过吊,背着淫妇之名,最后弄上一个最丑恶的病,但至死不悔,甚至死后也不悟——她的鬼魂还一次再次来到西门庆的梦里,还与他欢好,让读者简直要恻然下泪。作者对瓶儿的态度并不纯粹是贬责。事实上,作者对书中的罪人都没有站在高高在上之处而大加责备;故事完结之时,众罪人血淋淋的来到普净和尚那里听候发落,和尚没有骂他们,也没有遣他们进地狱,而是让他们再投生,等待来生中的善行洁净他们的灵魂。作者非常宽大而富于同情心——他若不同情瓶儿,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同情瓶儿的。(什么读者能够同情《红楼梦》里的贾环、赵姨娘,或者是那些欺负少女的年长妇人呢?)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会称瓶儿的情为纯洁或伟大。花子虚与蒋竹山的事,明白表示瓶儿的“痴”是会产生罪恶的。

            西门庆身上,也有“痴”的表现。李瓶儿病重时,他常常守在房里哭泣,不肯离房;瓶儿死时,他不顾秽气,捧着尸的脸颊亲吻,然后便在书房里跳起几尺高,呼天抢地的哭,不饮不食,下人来问,他把他们打骂赶出去。他责怪上天为什么要抢走了瓶儿,而不让他西门庆死了:这是很严重的话,不敬天地,很不祥的。西门庆的人品本是三毒俱全,“贪”的念非常重,很不讨人喜欢,他的“痴”倒使我们觉得他还可爱。这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在爱情方面竟这样真诚,这样可怜,简直象个拜仑笔下的英雄了。但《金瓶梅》的天地,是很艰难的,有说不完的苦,不是对异性的一点真诚之爱就能救赎得来的。小说的前半,西门宅里似乎日夜酒色征逐,胡作非为都没有后果的;但是从李瓶儿病丧开始,帷幕的一角掀开了,让我们瞥见无边的苦海。罪孽因果之网把人牢牢缠着;比方说,瓶儿的三生,照阴阳徐先生观看黑书所见,使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

            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去有夫主,互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