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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在书斋的前前后后徘徊、踟蹰良久,围绕书斋整整转了三匝,亦未敢在它的门首停下来。因为进出书斋是王爷的专权,他人不准进入,没有王爷的特许,决不能越雷池半步。因他是托病留府的,怕韩王疑他是否佯病。本来就是装出来的嘛,一旦被韩王看破要比真病更糟。可是,就在他第四次经过书斋门首时,那面杏黄色的门板“吱扭”一声洞开了。从门洞探出的正是刘娥那张含春蕴秀的笑脸。大概是这张盼得一见的玉容出现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沉沉夜色中猝然袭来一道闪电,吓得他慌忙扭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待他悟出自身的虚伪与卑怯又回过目光时,一个甜生生脆铮铮的声音,已在他耳畔叫响了:“奴婢刘娥,拜见记室大人!”

            “免礼,免礼!”他怔愣一会儿,方道,“请问刘小姐,有何见教?”

            刘娥喷地一乐,笑得他浑身寒森森的,不禁抖瑟了一下。他想,必是刘娥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的迂腐与僵滞,笑他的怯弱与造作。“王爷早有叮嘱,”刘娥收敛笑容说道,“王爷的书斋,可随时为陈记室开放。奴婢见大人踟蹰再三,想是欲进又怕不许吧?”

            “谢谢刘小姐!”惶惶之中,他亦觉言词贫乏起来,“下官确想进书斋临读,又担心……”

            “那就请吧!”见陈尧叟面红耳赤,汗颜得说话都有点儿口吃,刘娥便赶紧帮他解脱道,“大人有何见教,请到书斋再面命好了。”

            陈尧叟于诚惶诚恐中进了书斋,刘娥为他搬椅子、沏茶,问他要看什么书,好为他取来。他却木讷讷的,一时点不出书目来。“我  ……”他欲言又止,不再一口一个“下官”,而是以“我”自谓了。

            “大人是成都府人吧?”刘娥打破僵局说,“第一次见面,就觉挺面善,细想想,小女子同陈大人,确乎邂逅过。”

            “何止是邂逅?”陈尧叟接过话茬儿说。此刻,他一扫方才的怯弱和虚情假意,决定将自己的苦苦思恋之情和盘托出,以便以心换心,赢得她的爱。“我们曾是诗友。我亦曾多次贸然致函于小姐,不知你可曾收到否?”

            刘娥羞涩地抿嘴儿笑笑,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你是成都府首屈一指的簪缨门第——陈氏家族的大少爷陈尧叟对吧?”

            “是的,正是!”他一迭连声地应着,两只眼睛定定地审视着她清秀明丽的面庞,似乎要从这张人见人爱的面庞上,揣摸出她忽变肃然的原因与情愫。

            “是的。我是用陈尧叟这个名字给您写信的。”

            “今日奴婢可以明白告诉您——记室大人您写的十八封情书,小女子全看到了。”

            哦!陈尧叟为之震颤,更为之惊愕。想不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将事实全说出来。他痴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那  ……您为何那么吝啬笔墨,连一个字亦不回在下呢?”

            刘娥报以不屑的微笑:“那么奴婢倒要问问陈大人,你们陈家的大媒光临过寒舍吗?”

            如鲠在喉,陈尧叟哽噎了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是的,刘娥的养父——成都府绸缎商刘老板,的确找过他,言之凿凿地告诉他:“鹅鹅是商人之女,陈家是成都府簪缨望族,门不当户不对;但若陈公子真的想娶鹅鹅,陈家可托媒妁前来,我想鹅鹅与陈公子,还是十分匹配的。”他为争取这桩婚姻,多次乞求叔父陈省华派媒人前往说亲。可是,陈省华每次都强硬地拒绝了他——宁娶平民之女,亦决不与商人结为姻亲。

            “可  ……叔父同我本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他拒绝,我却情有独钟。在最后一封信函中,我是郑重声明了的:只要刘小姐有情于我,我将效仿司马相如,但愿小姐亦学卓文君。”

            “最后一封信函?”刘娥眨撒着浓长的眼睫毛,像在自言自语。忽然,她望着他提高了声音:“您是说我养父找过您,您央求过叔父之后,又写过一封信函给我?”

            陈尧叟点点头:“是的。难道刘小姐没有收到?”

            刘娥阴沉着脸儿,低眉如有所思。片刻之后,她又缓缓抬头,满面歉疚地道:“一定是养父压下了。他看联姻没有指望,当然不愿女儿做卓文君。不过,这对您,是不公平的,这是腰斩感情的粗暴行为。为此,小女子在此代父赔罪了。”说罢,刘娥蹲身抱手深深一拜。

            陈尧叟没有理会她的赔礼道歉,右手指托着额头呆望案面,一脸的愁云凝聚,满目的悲怆与凄然。见他动了真情,她有些后怕,忙从书架上取下一部《左氏春秋》打开了,放置他面前说:“别忘了,你是来临读的。不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万一有人看见  ……”

            他警觉地移动身子,把面前案上的书本也移动了一下,情痴语重地说道:“天地良心,宇宙神灵。我陈尧叟从见到刘小姐那天起,就顿生爱慕之心。此后年余,由于全部心思扑在刘小姐身上,我险些贻误了自己的乡试前程。去秋,我听说小姐染身梨香院……”

            听到“梨香院”三个字,刘娥忽如身子坠入冰窖,心头猛地一阵收紧,浑身猝然一个哆嗦。她将惶恐的目光,迅速于斋内旋视一周,蹀躞着脚步又将斋门再次关严,然后又回到陈尧叟的对面站定,郁郁正色道:“陈大人对鹅鹅的情分,我已经心领了——知后甚为感动。不过,奴婢想进一言:如果大人还爱着昨日的鹅鹅,就请你把那份挚情永远保留心里,特别是那些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昔日之事,权当忘却……”

            “不!”陈尧叟忿然打断刘娥话说,“我要说!我要全吐出来!我要敞开胸膛让刘小姐看看我的心!”

            刘娥听罢,顿时色变,透着红润的玉面立时蒙上一层孱弱的苍白色。她用惶惶不安的眼神,又一次机警地旋扫斋内,欲言还未启齿,就被陈尧叟抢了个先:“我听说刘小姐染身梨香院,就冲破禁锢,不顾举人老爷之声誉扫地,急急惶惶跑去营救。去前我已经拿定主意,就是倾家荡产,落个身败名裂,亦要豁出去将你赎身出来,然后远走高飞,双双比翼离开蜀地,到异地他乡共度今生。可是,到得梨香院方知,刘小姐已于我至的前夜,逃脱了虎口。我听后喜忧参半,亦喜亦忧。喜的是刘小姐终于脱身青楼,忧的是刘小姐从此漂泊,再无相见之日。在此后的月余,我夜不成寐,昼不甘食,四处寻找小姐下落,还秘密雇人打探成都府之外州县,仍是杳无音信。是时已是冬季,春闱在即,举国举子们纷纷向京师集结。我在叔父的强令逼迫之下,才由蜀入京。但在入京的数月之中,不论在去年冬天的京试准备期间,还是于金榜题名之后,我心中无时不装着刘小姐。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皇天纵是铁石心肠,总有被我感动之时日。到那时就会出现奇迹。我总觉得刘小姐就在京师,就在我的左右,迟早我会觅到你。果然,奇迹终于出现——就在春闱一百九十七名进士分乘十辆舆辇驰街串巷遍游京师的第三天上午,我在万首攒动的人海之中果真发现了你——那是在聚贤里巷口,我疯了似的高喊着‘停车!停车!’可是,辇车未停,小姐的面容却消失了。当天酉时,皇上赐宴,这对于士人,也许终生只有一次。可我却无意饮宴,宴罢第一个冲出皇宫,雇下一乘小轿,直奔聚贤里。然而,好事多磨,玉皇大帝想必亦在验试我的诚意,居然让刘小姐先我一步迁至了他处,留给我的只是潮屋堆尘。虽未谋面,却更增添了我的信心——因为前事已证明了我的判断:刘小姐确在汴京。于是,我一道街一道街地打问,一条巷一条巷地寻觅,终于找到了义仁巷八号,会见了刘小姐的胞兄刘美。方知小姐已进韩王府。于是,我急趋吏部,一番自荐呈言,我又追小姐进了韩王府……”

            陈尧叟的话尚未杀尾,刘娥早已经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了。他久积心头的话语,如闸门洞开,汹涌奔出,他说得愈多,她的泪水流得愈多。他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泣出声儿来。她哭得好伤心,泪如泉涌,沾湿了手帕,眼圈儿哭红了,还是一味地哽噎着,不敢大放悲声。是啊,天下的男子,有几个像陈尧叟这样痴情的?诚然,刘美对她有天高地厚之恩,张耆对她有怜香惜玉之情,韩王对她一见钟情且痴爱有加,但哪个能像面前的这位,两年痴心不变,经年追求不止,从成都追到汴京,从聚贤里、义仁巷追到韩王府?为了追到她,进而表露爱慕之心、痴迷之情,榜眼居然自荐当一个王府记室,甚至牺牲了居高位擢二府的锦绣前程,他付出的是何等惨重、何等高昂的代价啊!  ……思念至此,她心潮起伏,情焰烈燃,真想一头扎到他怀里,任他亲昵,任他揉搓,任他颠鸾倒凤一番。可是,她沉默良久,将喷射着情火的目光,从与他的目光相撞中收了回来。见他向她步步逼近,她知道自己已尽失了拒绝与反抗的能力,便迅疾地屈膝,只听“扑通”一声,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陈尧叟骤然一惊。他是受她目光的鼓舞,方向她凑近,要抱她入怀的。不料,就在他张开双臂扑过去的当口,她向他跪了下来……“你这是  ……”陈尧叟因惊愕而一个急煞车,俯视着面前的她。

            “我深知,经过两年的相思之苦,您是有权力有资格爱我的。”她的身子和声音,都在瑟瑟颤抖着,“但是,我要提示公子的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鹅鹅了;我已经无权爱您亦不值得您如此垂爱了。因为……”

            她声音伴着泪水,还待说下去,只见陈尧叟身躯一仰,硬挺挺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