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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凌冲皱起了眉头。以骆星臣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他这样行礼原本并没有错,但凌冲仍觉得此人奴颜婢膝,非常可厌。王保保轻轻一摆手,叫骆星臣起来,指着凌冲问他:“你可识得凌官人么?”

            其实半个月前,骆星臣被向龙雨所擒,归服王保保的时候,就已经认出凌冲了,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境下,无法招呼而已。此番再见,又听王保保问起,急忙回答说:“凌官人曾救过小人性命,如何不识得。”说着,向凌冲磕头便拜。

            凌冲冷冷地还礼,问道:“我向你打听一处所在……”说着话,眼角瞟向王保保。王保保知道凌冲要问的话不想让自己听见,于是淡淡一笑,向骆星臣说:“你且随凌官人去,有问你时,不得隐瞒,要老实回答。”骆星臣急忙鞠躬:“王爷吩咐,小人凛遵。”

            凌冲走出房,骆星臣跟了上来。凌冲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问道:“我来问你,你旧主简若颦住湖广甚么所在?”他故意把那个“旧”字加重语气,讽刺骆星臣毫无节操,先后又认了彭素王和王保保两个“新”主人。

            骆星臣闻言一愣,他并没有在意凌冲的语气,只是反问:“官人寻她何事?”“我欲寻彭素王,”凌冲直言回答,“他或去寻那简若颦了也。”

            骆星臣想一想:“彭大侠真个往湖广寻简若颦去了么?只怕他虽知晓所在,也未必寻得着哩。”凌冲问道:“却是为何?”骆星臣回答:“我已告知彭大侠,那简若颦居住常德路桃源山中。只是所在隐秘,更兼她并不敢与彭大侠照面,只怕彭大侠便到了彼处,也不得见她。凌官人去了,也未必寻得见彭大侠。”

            凌冲皱眉,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便怎么处?”骆星臣道:“小人识得丹枫九霞阁联络的暗号,若小人陪伴凌官人往湖广去呵,定能访得彭大侠的下落。”

            凌冲有些犹豫,他越来越厌恶骆星臣,并不想和他同行,但似乎除了这个办法外,也没有其它很快找到彭素王的可能。难道自己往丹枫九霞阁中去,等彭素王回庄么?史计都为何重又相助张士诚,这个哑谜一日不解,他心中一日不得安宁,实在不想耽搁延挨。

            骆星臣呆在河南王府,虽然未必再能见着王小姐,却终归心上人就在王府中,凌冲揣测他的心理,应该不愿意离开河南才是。可是他却主动要求离开王府,领自己往湖广去,其中莫非有甚么阴谋?凌冲反复思量,打不定主意。

            骆星臣看他犹豫,急忙说道:“小人昔日蒙官人援手搭救,无日或忘,正好趁此报答了官人的恩德。王爷处,小人自去恳请,料必是准假的。”凌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

            当天下午,两人就告别了王保保,骑着马,匆匆离开洛阳城,南下往湖广去。凌冲不想搭理骆星臣,骆星臣却似乎和凌冲颇为投契的样子,自己凑上来说:“洛阳城中,住得好生气闷煞,多谢官人,小人可得暂离也。”

            “你仰慕的人便在王府,”凌冲问他,“却为何想要离开?”骆星臣轻叹一声:“王府中看管甚是严密,再不得见郡主一面。原本想来,只须晓得她平安喜乐,自心也便安宁了。但王府上下,都道我二三其德,把来当降将看待,诸多冷嘲热讽,好不憋闷。”

            凌冲心说:这是你自找的,你还想大家怎么看你?但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瞟了对方一眼,微微冷笑。

            离开河南府路,经过汝宁府、黄州路,从北往南穿越整个河南江北行省,九天后,两人进入了湖广行省。元代的湖广行省辖区很广,包括了今天湖北、贵州、广西、海南四省的绝大部分。两人从黄州沙芜口进入长江,逆流而上,往洞庭湖去。那桃源山,就在洞庭湖西约四百里外。

            自巴陵进入洞庭,只见碧波万倾,景色绝美。当晚泛舟湖上,骆星臣站在船头,仰看繁星满天,长声吟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凌冲坐在船舱里,听出他吟咏的是南宋词人张于湖的一首《念奴娇》。洞庭湖原是陈友谅的辖区,至正二十三年八月,陈友谅在鄱阳湖败死,此后不久,大半湖广行省就都落到了朱元璋手中。凌冲本人,从来就没有来过洞庭湖,张于湖的词他虽然也曾读过,但未曾身临其境,却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处。只听骆星臣顿了一顿,再吟下阙: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俱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此词,上阕描摹景物,下阙抒发胸怀,空茫廓大,气象万千。凌冲听骆星臣吟罢,不由赞叹一声,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千顷碧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微光;深蓝色的夜幕上,星月并耀,澄澈如镜。在如此朴素和自然绚丽的宇宙笼罩下,人世间的喧嚷纷争,在刹那间,似乎距离他们非常遥远。凌冲不禁想起日帝作的那首五律来:“百辰居峻极,旋拱不稍停。休向喧嚣问,还从静谧听。渊兮宗万类,沛若塞沧溟。大道谁传说,尘心一鹤翎。”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张于湖的这句词,似乎倒象是日帝诗的注释。《道德经》上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凌冲感悟良多,对“沛若神功”的理解,似乎也又进了一层。

            “官人,”骆星臣的话打断了凌冲的思绪,“渡过洞庭,先往龙阳州。彭大侠如往桃源山去,也必经过彼处,料城中定有暗号留下的。”凌冲微微点头,却不答言。经过数日的同行,他对骆星臣的恶感略有减轻,但仍旧不想多和他废话。

            当晚,凌冲在船头端坐,修炼沛若神功,吸取星月之精华,内外交感,气息搬运顺畅无比,猛然突破了第五重境界。他只觉得膻中气海内力充沛,自然而然地循着督脉,直冲咽喉廉泉穴,吐气发音,一声长啸。

            星月朦胧,风起潮涌,啸声中,夜鸟惊飞,四外回声不断。船夫和骆星臣都惊得从船舱里叹出头来:“官人,怎的了?!”

            凌冲啸毕,长吐一口气,精神归元,跳将起来,“哈哈”笑道:“我无甚事,你等自睡便了。”只觉得身轻体健,耳聪目明,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泰舒畅。

            ※※※

            第二天巳时进了龙阳州城。先找一间客栈住下,凌、骆二人往街上去探查,果然被骆星臣在一处墙角发现了暗号——那是好象鬼画符样的粉笔痕迹。骆星臣对凌冲说道:“本月廿三,彭大侠果然到龙阳州来过,并出城往西去了。”“本月廿三,那不是六日前么?”凌冲喜道:“往西便是桃源山,他果然往彼处寻简若颦去了也。”

            二人吃过午饭,匆匆跨马出城。果然在城墙上又发现了暗号,指点前往寻找的方向。沿着沅江西去,约四百里,就是桃源州,桃源城南并列两座高峰,北边的是绿萝山,南边的就是桃源山了。

            当晚在野外露宿,第二天天才亮,两人上马起程,走不多远,突然骆星臣“咦”了一声,跳下马来,往一株大树下去查看。凌冲跟过去看,只见那大树的根部,有巴掌大的一块树皮已经被剥掉了,黄白色的树肉上刻了一些奇特的符号。

            “他怎的自此便往南去?”骆星臣挠了挠头,望向凌冲。凌冲皱眉想了一想:“且蹩下去看者。”于是两人还没走到桃源城,就先进入树林,折而南下。又走了大约两里多地,凌冲看到不远处一株大树根部也有些发白,于是挥鞭一指:“又有暗么?”

            骆星臣跳下马,凑过去看,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定是有人伪造!”凌冲侧耳一听,四周草丛中似乎有一些“唽唽嗦嗦”的声音,他不禁冷哼一声:“要走只怕迟了,咱们似是中了圈套哩!”

            话音刚落,突然草丛中“刷刷”几声,数支弩矢破风而来。凌冲左手一按鞍桥,凌空跃起,同时钢刀已然出鞘,握在右手。两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眨眼间,他已经一个空翻,横跳出一丈多远。只听两声惨叫,他和骆星臣的坐骑都脖项中矢,栽倒在地。

            “看似并不想取我们的性命哩。”凌冲心里这样想着,右手刀向后一拉,左膝提前,摆一个起手姿势,大声问道:“甚么人?出来打话!”

            四周突然响起一阵笙乐,婉转悠扬。草丛中纷纷有人站起,凌冲游目四顾,只见那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妙龄女子,发系缨络,身穿大红罗衫,衣襟带风,宽袖飘扬,好似天女下凡一般。每个女子都手捧一具竹笙,正在吹奏。

            骆星臣面如土色,几步跑到凌冲身边,轻声说道:“是简若颦。”然后提高声音:“小人不知娘娘驾到,死罪!请娘娘现身说话。”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大胆骆星臣,你背叛了我,还敢再到湖广来!”凌冲循声望去,只见正西方约摸五六丈远处有一株大树,树冠上站着六个人,前面两名侍女打扮,抱着拂尘、漱盂,后面四个肤色黧黑的大汉,抬着一乘肩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