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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她端起了茶盅,袖拢中一缕冷香,是要隔得这样近,才能闻着的香味,他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啊,她怕他起疑,只敢一点点的加量。她反反复复旋着杯子,许久,凑近杯沿,轻轻地抿上一口,她不能失手,她好不容易才让徳妃娘娘又传她入的宫,等得便是这一刻,她只得在那茶里又下了工夫,那无色无味的东西竟那般昂贵,连她初听都有些咋舌,到底还是值得的。

        可她却忘了爱令智昏,如今的他不过就是个平常的普通人,那原本透澈似琉璃,没有映不穿的眼,这刻也不过是苍茫的灰。

        那一夜,她发髻松散,他在她身边,她恨不能停滞永不前行的时光在俩人辗转纠缠中沙沙溜走。

        这偷来的欢爱纵骗得过世人,可又骗得过心?她直直躺着,眼角静静流下冰凉的泪滑入嘴边,不酸不苦,无声流淌。

        那一刻,她只想放下一切,换他一句答案,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她?

        他沉沉睡着了,她拿着那枚印章,静静伫立。他朦胧的唤了句,翻了身,复沉沉睡去。

        夜那样的静,静得将宛琬二字如此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那叫人避无可避的刺痛锥心而入!

        人生不过是一出戏,你我既已粉墨登台,纵使冗长不耐,荒腔走板,也需唱至终场,怎容得你半幕退场另敲新锣?

        她一盖而下,红红的印鉴跃于冷金笺之上。

        她与他的命运,至此不能回头。

        福晋一行人转过那道粉垣,月洞门上迎面如意室三字,这道素淡门墙里头围着的,便是整个雍亲王府的禁地。

        福晋揉了揉眼,早已花谢满地的西府海棠簇中影影绰绰象裹着团玲珑花影,好似那个锦绣人儿正光艳艳的俏立着。

        她终究是个女人,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来,费了那样大的周折只为了留下她一条性命。

        一只孤鸟咕咕叫着,似是讥嘲不屑,冲上云霄。

        福晋一个趔趄不稳,步步向后,退至沿廊,依着坐下,湖水倒映着她,雍容,端庄,华贵……她是堂堂的雍亲王嫡福晋,天下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这一生的荣华富贵,算是到了顶儿了吧?

        不,不,差着一步,便还没有到顶。

        她知道他也是想的。

        那么她就没有错。

        她不过是拿走了一样他心爱的东西为了帮他得到他一直最想要的罢了。

        他可避去寺庙,她却只能守在原地。

        他是再没有快活了吗?可到底曾有过,而她,却从来没有。

        再深的伤痛,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

        而这一辈子又能有多长,一眨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青山不老,绿水无忧,尘世却已生死嬗递,人事全非,太阳留恋的洒下余辉最终还是落入了山下。

        山巅之上,胤禛身着缁衣久久的伫立著,  侍卫们垂手而立,默默无言。

        胤禛触目四周,冷月当空,银光遍地,山花浪漫依旧,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宛琬,从此俩人便是不及黄泉永无相见。他趔趄跌下,颤手抚上墓碑,宛琬,宛琬,最后……最后她究竟死于谁手?是他害死了她,他过于自负托大,总以为劫走她的人,无非是想掳去她来要挟自己,他给了他们便是。谁知他们传了信条与他,只是要他亲见她惨死,这般不计后果,不求图谋,一味睚眦必报的行径,似只有暴戾恣睢的太子会为,可他与胤礽素无太大怨仇,他何至于要如此?且宛琬所居东院,虽内里人手不多,可外围守卫森严,来人能避开守卫耳目,直闯进内院,死去的四人皆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来者不仅武功高强且行事缜密周严,滴水不漏,让他几察不下去。可如是德妃娘娘下的手,她当是秘密行事,只取性命,决不会让他与十四亲眼目睹,那又到底是谁?心中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恨。

        老天爷真是过于残忍,它怎能让宛琬带着那样的伤痛误会而去,他曾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可是他没能做到,万千悔恨齐涌上心头,胤禛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天地既已负他,他何需还要硬逞坚强?她一直都是那么害怕孤独的,不如就去陪她吧……

        温同青急奔上前,扶住胤禛摇摇欲坠的身子,忍着咽喉间席卷而来的阵痛,低咽道:“爷,你这是何苦——”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胤禛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丝异样的潮红,他蜷下身子,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想借着碑上寒意驱走忽来的阵痛。“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原都不过如此……”

        温同青看着胤禛,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爷他心中的苦,眼中的悲哀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又能骗得了谁去?“爷,到如今,你生你死,难道就只是为了一个宛格格吗?这世上就再没有其他牵挂了?也真放得下所有的抱负了吗?从前爷总对我说男子汉存活于世不能无所作为,总得要做点什么,才会对得起祖先、子孙,爷不是还说身当男儿便该有凌云之志吗?”

        他见胤禛心如缟灰,形容削瘦,不为所动,不觉心头一痛,再挂不住那些慷慨陈词,黯然垂首低言:“属下第一次至爷身边时,爷便告诫属下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便不管前方有多苦多难也要坚定的走下去,可现在才中途遇到了风雨便要放弃,那不是属下熟悉的爷……”

        胤禛似看透了他的心意,惨然道:“我与你不同,你走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而我走这条路却是因为不得已,只因生在帝王家……”

        温同青别过脸,避过他沉默如死的眸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逝者已不可待,但明日犹可追,此话不论何时何地何境都当该遵勉。若宛格格地下有知,知道爷如此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只怕也是心痛的吧?”

        他的王爷从前虽看着身子略显孱弱,但每分每寸都似铁打铜塑,坚不可摧,一直都是积极果敢的,一直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可如今他怎会绝望成这样,难道他们都做错了?不,不,爷他决不是个只携一人一琴纵情山水便可度过余生的人!

        温同青冲动地覆住胤禛的手。“爷,你若能拯作起来,咱们同心协力,何愁壮志难酬天下不兴?”

        胤禛静静地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他生于皇家,自幼养尊处优,虽宦海沉浮,几历风霜,自以为很坚强,可一旦面对伤痛与挫败,却仍像其他庸人一般只一味躲进那自己编织的虚壳中疗伤,良久,终是低低一叹。“你今日这些话怕都是戴铎教你的吧?也难为你一片苦心……走,下山吧。”

        温同青闻言,浑身一震,眶中一阵灼热,不及他扭过头去,泪已滚落而下。
        胤禛昏昏然地立起身来,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茫然四顾,暗沉的暮色中,象只余一座孤伶伶的新坟,掩埋着她,忽嗔忽笑的她,柔情似水的她,幽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偶传几声老鸦咕咕啼叫。

        一行人下得山去,隐约传来马匹长嘶。

        片刻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尘土。

        “王爷,急报!”来人滚鞍下马,将一蜜蜡封卷递于胤禛。

        寥寥几字,他不多时便已看完,思忖片刻,胤禛一跃上马,执辔回鞍,总是凄凉,转鞍前望,依稀可见北京城中一片灯海红光。

        京城,十四贝勒府。

        胤禵抱臂倚着身后的门廊,微绷着脸容,似全神贯注盯着那莲花缸中游鱼,眼光实越过缸沿,投在斜对面那人身上。她微低着头,因是夏日,恰露出那弧白皙柔美的曲线,滑看上去那张素颜少了从前的嫣然娇笑,多了几分冷清,他还真是怀念初见她时的那分娇媚与俏皮。

        胤禵从来不知宛琬能把对他熟视无睹的功力修炼到如此如火纯青的地步,她总能让他的耐心一一告罄,拂袖而去,可至翌日偏偏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又踏了进来。

        正是百无聊赖之计,胤禵见婢女端着个烫蝶三果纹盘盛摆着西瓜走来,眼中的火星在一刹那间炽烈起来,暴怒道:“谁让你送这个的?我不是让人去取汤羹了吗?”惊得那婢女慌忙跪下。

        他也是仔细问了太医饮食忌讳才知西瓜属天生白虎,性本寒凉,别说是孕妇,就连身体略带燥热,底子虚寒之人,亦不可多吃,夏日里如需解暑,倒是用那西瓜皮合着莲蓬炖汤是最好的。可笑他虽已有四子五女却何曾想过要记这些婆妈之事?到今日竟沦落到要为他人的子嗣来操心。

        宛琬见他又要迁怒于她人,忙出言拦道:“天气太闷,是我忍不住让她们去取些西瓜来的。”她习惯性咬咬红唇,懊恼之情溢于言表,只怪自己怎会一时忍不住贪谗。

        一股怪异且莫名的骄傲让胤禵不愿出声多作解释,依旧怒气冲天的将那盘西瓜向外砸去,挥手示意随后赶至的婢女端上托盘。

        “你快把这‘翠衣生香’给喝了吧。不是我允许的东西一律不准吃。”胤禵挥挥衣袖,粗声粗气道。

        宛琬低头望去,什么‘翠衣生香’,不过是几块西瓜皮和着些莲叶、莲蓬、薏米等煮做一堆的浑浊汤什!

        胤禵见她一副气结模样,忍不住嘲讽道:“你不是说这是囚牢吗?那还能挑三捡四的?还不快喝了。”

        宛琬被他的话噎住,挤不出半个字来,强按下怒气,端起盅碗大口喝了下去。她放下碗后,摇椅至窗前,一番动作下来,眼角都不曾瞥向胤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