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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关于他曾仓促进兵一事,皇上公开一字未提,并一意遮掩,就连私下亦未曾如何责怪与他,略重的话只不过是一句:“胤禵,从前朕说行军作战,需讲诡诈,但为人行事,却贵在诚实,开诚示人,方能使人服之信之从之。”

        “……儿臣虽才鄙德薄,但从未失信于人,亦不曾负人。”

        见他态度如此谦恭却坚定,康熙纵然怒火滔天,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声道:“你起来罢。”

        胤禛身形站定,眼神清明,绝无悔意。

        康熙尖锐的目光直直望进胤禛的眼里去,那么多年,他暗地苦心筹措,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胤禛终能学会“忍”字,可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舍不下,想到这,心底生出一些遗憾。但如今看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终不由叹道:“走吧。”说罢往外走去,胤禛,  胤禵紧随其后。为着方便只拣了十余人从圆明园西南角门而出。

        一行人出了圆明园后行了几里路,眼前豁然开朗。黄昏时分已无人劳作,田野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远远白墙黑瓦村舍如星斗横列,似连风儿闻着都干净得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

        轿中人轻唤胤禵上前,吩咐他先行探路。

        胤禵应声后,辩明方向,绕过菜畦,曲折朝前走去。一阵声响传入他耳中,定睛望去,方见前方大树下一禅家打扮女子正在斥责一八、九岁模样男孩,他微微一笑,出家人中还少有如此易躁之人。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你是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过是风筝掉到了树上,有什么关系呢,爬上去取下来不就好了。”男孩似尽力屏住,却还是有些忍不住的抽泣声漏出。

        唉,宛琬无声叹息,终是拿他没办法,摸了摸他头,撩起衣摆,卷起袖管,噌噌爬上了树,伸手比了比,怎么着都差一点,不禁有些不甘心,乌眸一转,脱下青履,看准角度,一掷即中,风筝晃晃悠悠坠落,宛琬见状,心中难免三分得意,回首一笑,“你还真是会找麻烦。”阳光透过斑斓的枝叶洒在她脸上嫣然如画,眸中两潋波光闪耀,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

        胤禵呆愣住,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天地万物只存她的笑容,原来她无论是多少次回眸,自己依然会心往神迷。

        宛琬待看清树下来者,笑容嘠然而止。

        胤禵心下顿明皇上原何游幸四哥园邸却召他前来,缓了缓神,出声道:“师傅莫惊。”那声音虽低沉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于宛琬,却如细针刺入耳膜,教她一颤,手一松,身子下坠,胤禵张开双臂,接了个满怀,刹间便如滚油烫溅到般立放下了她。

        宛琬侧过身子便见着不远处站着的十数人,中间众人围抬着一软轿。她慌乱地寻找着他的身影,见着胤禛蓝灰身影立于人群中。象是感应到了宛琬的视线,胤禛回转过身来,向她投去一瞥。宛琬见着他清峻的容颜,心神顿时安定了下来。轿中人轻声示意,胤禛弯腰略掀轿帘低语几句,便垂下轿帘,示意众人朝着水月庵方向前行。

        这水月庵原身本是建于宋朝崇宁年间的光孝寺,算来也有六百多年历史。当年鼎盛时,寺内房屋上百,终日香火不断,后经天灾战乱,昔日盛况早已毁绝。明末年间改建为水月庵,虽规模狭小不复当年气势,但在这方圆百里却也算远近闻名。村中居民虽贫苦,却都虔诚信佛,使得庵中香火不断。

        一行人在水月庵前落轿,轿帘轻启,一老者步出轿来。那老者身着淡青色夹绸衬底湖衫,系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他走出轿来,抬首望向四方,但见日头已略偏西,庵前两株六百余年树龄的银杏树,直径盈尺绿荫覆地。

        庵中静无一人,早在这一行人到来之前,便已着人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众人围拥住老者步过鼓楼、功德楼、放生池走至宝殿前,门前屹立着一只雕龙描凤大香炉,应景似的敬了三炷高香,便由人领着走出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主持室门前。老者忽出言让胤禛随着其余人等由两位沙弥尼引到客堂吃茶等候,由胤禵一人陪着走入内室。

        宛琬闻声转过身来,这才看清胤禵身旁的老者虽已须眉皆白,脸颊瘦削,却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般。她稳步上前合掌请安后,取过个锦绣礅子靠在藤椅上,扶他坐下,又端过新沏的茶点,轻声道:“皇上,这泡的是洋槐蜜茶,口味清淡些。前瞧着皇上额上沁出些细汗,怕是有些疲乏了,这些都是庵里做的素点心,皇上拣看着喜的,随意食些,一日少食多餐总好。”望他一眼,又道:“等要觉着有食意时再进食,可就已有些过了。”

        康熙淡笑不语,饮过茶又略用点心,目光如电,在宛琬身上扫了眼,方缓缓道:“胤禵,你瞧着她可是你那亡妻?”

        室内其余二人心下虽早有所备,但未曾料到康熙会如此开门见山问来,仍是心下一惊,面上却都静如止水。

        胤禵心中波澜起伏,那么多年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所言所行全不能以世间常理论说,若不是他鬼迷心窍,又算是什么呢?他回眸重凝望她一眼,见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皎洁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喜,似他究竟会如何回禀皇上,已全然不在她心上般,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他耗费了十年心血才慢慢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可老天爷只需瞬息功夫便能重新将他们隔远,远至生死尽头亦无法使他们再走在一起。他可以狠心囚困她于身边一世,纵然她恨他一生,可这次,她与他赌的是命。

        胤禵死死盯住她,他只想把眼前这个静默如水的人儿抱紧,揉进骨骼血脉中去,即使注定要失去她,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才甘心。可胤禵却回转身,面对康熙,一字一句道:“皇阿玛,她是儿臣的故人,却不是儿臣的亡妻。从前儿臣糊涂,执意要娶她为妻,害她遭受无妄之灾,万幸蒙天垂怜,能让她脱离死境,不至加深儿臣罪孽。但当年狂妄之举儿臣无悔,若非如此,儿臣不会结缘亡妻……”他垂首低眉,神情叫人看不真切,“无论臣妻在世人眼中如何不堪,但与她共度的那几年是儿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因儿臣的愚错举当才与她生死永隔,不至黄泉再无相见之日,儿臣痛悔不已......但儿臣亦知这世间纵然有容颜相象,纵然曾是少年情怀,但俱都不及臣妻之万一。”他微微侧身面对宛琬道:“言语不敬之处,还望师傅体谅。”

        宛琬合掌还礼,静默不言。

        康熙缄默片刻,重道:“你既已心下澄静通透,那再过些日子还是回西宁去吧。”

        “是,儿臣谨遵皇命。”  胤禵沉声应答。

        “你先出去吧。”

        “是。”胤禵抬睫望了宛琬一眼,欲言又止,恭身退出,关闭上门,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待瞧见前方客堂,心情更是郁结纠葛。

        室内陷入静寂无声,暮鼓声幽,风拂过树叶沙沙如细雨,几声清悦的鸟鸣打破庵寺的寂静。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朕虽有心,可惜做得却不如他。”康熙忽地出言。

        宛琬稍稍一怔,随即坦言道:“梁武帝萧衍虽一生信佛,广建佛舍,可最后却被困饿死在鸡鸣寺里。他梁虽是六朝中最为繁荣,最为清明的一代,却先有侯景之乱,后又不得善终,佞佛亡国,其功过是非实难评断,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六祖惠能说:‘出家也可,在家也可。‘皇上是心中有佛,虽身居庙堂之高,亦心如莲花开。”

        康熙闻言,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室内檀香的淡雅气息与她身上自有的清香纠缠一处,叫人闻着竟是分外干净圣洁。

        “以姑娘的性情似应能看透世情,不屑功利,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康熙言话有所指般,耐人寻味道。

        宛琬若无其事地亦笑道:“民女不过是出生的好,一路又有人遮风挡雨,无需为俗事烦忧,又有何资格妄谈淡泊清高,世情看透。”

        “哦,那看来姑娘隐居于庵中并非是为遁世。可如为藏身,又为何要出手管那闲事?既然管了,事后又为何不再另择它处避了开去?”康熙索性追问。

        宛琬纠起的眉眼凝望着那泛着诡谲波光的茶盅,缓缓道:  “民女并非悲天悯人,只是亲闻目睹,叫人避无可避。况民女并不觉得天下有何事是真的可以瞒得过皇上。”宛琬不避康熙咄咄逼人目光,继续道:“那李氏兄弟本为水磨村人,自幼随其舅南下,海上经商。五十五年后,皇上下令海禁,同南洋贸易一概禁止。其兄弟伙同当地村民索性长期集聚海上,私下贸易,谋取暴利。六十年,台湾朱一贵作乱。沿海各地衙门俱都借此机会大力海上剿匪。有人传那李氏兄弟逃回了水磨村。此地衙门借着钦命围剿,日日四处搜查,寻衅滋事,轮番抓人入衙,需凑够银两方放人。屡次得手后,官衙赎银越加抬高,终逼民反,衙门为睹口,胡乱添加罪名,竟将良民活活打死……”她没想到天子脚下,竟如此草菅人命。

        那日皂隶们又去村中捕人,偏巧碰上个刺头的冲撞了起来。

        那李大黑,黑脸阔腰,怒目一瞪:“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这村里姓李的不下百口,难道人人都包藏了那两兄弟吗?自己没本事捉住人,只会跑来欺诈凌辱百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说话呛辣。

        几句话听得那大衙役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挥手让四、五名皂隶们上前扭住李大黑,拿住木枷就要往他头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