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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身份成迷



                                    杜沅沅套上那件竹青色的长衫,又乔装成男子的样子,偷偷溜出了府门。这几日,杜子珏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见不到人影。杜沅沅实在忍不住,终于下定了决心,大着胆子,独自一人上了街。

        依旧是人头攒动的街市,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不时映入眼帘的时新玩意。杜沅沅兴致盎然地走走看看,不久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迷失了方向。这才知道,以往跟在杜子珏身旁,一心只顾着四处玩赏,一切全赖他打点。如今虽是自己出门,竟也积习难改,连来时的路都忘却了。

        眼看日头过午,杜沅沅还在街上转悠。前后左右走了几个来回,目光所及的街市样貌均十分相似,再这样找下去,杜沅沅相信,自己一定会力竭而死。她走到一间颇为雅致的茶楼之下,看着那紫红门楣上斗大的四个字“清心茶楼”,忽然感到饥渴难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幸好还有几两散碎银子,这还是上次上街时,杜子珏细心地系在她腰上的,说是让她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因为一直跟在杜子珏身边,没有机会使用,此时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杜沅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茶楼。刚刚踏过门槛,只觉一股幽淡的茶香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爽。再看那茶楼的陈设,杜沅沅不由暗赞了声好。只见宽大的厅堂内,当中一座琴台,摆放着一架古筝,琴台四周则设着数张几案,那几案均为青碧之色,显然为翠竹所制。而在厅堂四壁,悬着数幅泼墨山水。二者相互映衬,显得这家清心茶楼颇为宜人淡雅,的确堪当“清心”二字。

        杜沅沅只顾四处打量,冷不防从茶楼里冲出个人来,在她身上狠狠一撞。她被撞得险险摔倒,待定神看时,那撞她之人已没入了人丛之中,去得远了。杜沅沅暗道了声晦气,便也不再追赶,仍向茶楼内行去。

        杜沅沅拾阶而上,上了茶楼的二楼,找了间临街的雅间,又吩咐茶博士上一壶上好的雪顶乌龙。便跌坐在椅中,再也无力站起。眼见窗外人群来去,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呆会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到府中,她的心中禁不住有些发急。

        正在焦虑间,猛听得隔壁雅间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之声,只听那声音道:“六福,我早就说过,这里的茶比家中的好得多,你还不信。如今可服气了?”另一个声音略微尖细的男声接道:“公子,家里的茶可都是千挑万选的。别怪小的多嘴,这里的茶还及不上家中喝剩下的,小的不明白公子为何单单喜欢这里。”杜沅沅听了,暗暗纳罕,在她看来,这里的茶已是上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竟把这上品的茶看成是家中喝剩下的。先前那男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似是轻叹了一声,道:“你又怎会明白,品茶关乎于心。再好的茶,若是没有心境相衬,也是枉然。家中俗物太多,你争我夺,即便送到眼前是极品,也是味同嚼蜡。莫不如这里,虽然天地小小,却让人心境平和。”

        杜沅沅听到这里,微微有些讶异,隔壁的这名男子竟然深谙品茶之真谛,品茶就是要凝神静气,心意与茶意相融合,方能体会个中妙处。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应也是个雅人。

        杜沅沅忽然想起曾读过的一首《七碗茶诗》,其中有几句倒是颇有情趣: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乘此清风欲归去。

        写的便是喝茶的意趣,喝下第一碗,便觉喉舌生润,干渴顿解;喝下第二碗,

        胸中孤寂消失;喝下第三碗,精神倍增,满腹文字油然而生;喝下第四碗,身上汗水漫漫冒出,平生不快乐的事情,随着毛孔都散发出去了;喝下第五碗,浑身都感到轻松和舒服;喝下第六碗,仿佛进入了仙境一般,而第七碗可不能再喝了,只怕腋下生出习习清风,飘飘然都要飞上了青天去了。

        杜沅沅忽然听得隔壁“噫”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念出了声。她并不想多事,便站起身,打算付了茶资便出茶楼。当她的手探到腰间,整个人猛然间呆若木鸡。那原本好好地系在腰带上的荷包竟然不翼而飞了。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刚进茶楼时被人撞过,那撞她之人定是趁机扯脱了她的荷包,将包内的银子全部偷去。

        杜沅沅面前等着拿银子的茶博士脸色已经沉了下去,目中露出讥诮之色,杜沅沅满面通红,一时之间却也无法解释清楚。她的目光忽然瞟到了楼下的那张琴台,猛然心生一计。

        杜沅沅向那茶博士作了一揖,恳切道:“在下的确不是要白喝贵号的茶,只是刚刚不意之间被小贼窃去了银子。现确已付不起茶资。不过,刚刚在下看见厅中设了一张琴台。在下虽不才,却也粗通音律,愿奏上一曲,就权当是茶钱吧。”那茶博士见杜沅沅面貌清秀,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也不象个无赖之人,脸色略有缓和。眼见杜沅沅确实掏不出银子,也是无法,便勉强同意了杜沅沅的提议。

        杜沅沅理平衣襟,飘然上了琴台,略一沉吟,纤指划过筝弦,竟是《春日踏青》的欢快调子,配着元稹《茶》中的绝妙好句。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此时已进正午,茶楼内已座无虚席。但众人都沉醉于琴台上这个俊秀的青衣书生的高超琴技,一时之间,诺大的一个茶楼内,满座的众人竟然寂无声息。

        杜沅沅与茶博士的话音刚落,从她刚刚所坐的雅间隔壁便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看着杜沅沅下楼的背影,眉间是一抹惊喜之色,喃喃道:“我们还真是有缘。”眼见杜沅沅已向琴台走去,那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杜沅沅走下楼梯,尽管面上是如痴如狂的神色,却掩饰不住一身的贵气。那人赫然就是安国寺与迎香酒楼内的紫衣男子。

        当杜沅沅那明朗活泼的琴音与动人的吟咏声响起,紫衣男子微微倚在茶楼一侧,眉间的惊喜之色更深。他定定地凝视着琴台上那个秀颀的身影,禁不住一阵心神恍惚,这样的女子该是要留在身边,紧紧守住的吧。

        一曲终了,茶楼内的众人静默了一下,忽然响起轰然的叫好声。杜沅沅站起身,面带微笑,团团作了一揖。缓步走下琴台,茶博士急忙迎上前去,面上已换了个生意人的精明笑容,“公子真是一手好琴技。咱们也别提什么茶钱了,公子能否考虑今后常在此弹奏,这酬劳么,咱们可以商量。”杜沅沅没想到灵机一动竟然引出这样一个机遇,心中不觉有几分好笑,要是他知道自己是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恐怕早就躲到了一旁去。便淡然道:“在下技拙,今日只是无意间路过这里,并未想过这些。”那茶博士并不放弃,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杜沅沅的身上,热切地道:“公子再考虑考虑!”

        杜沅沅被吓的倒退了一步,正想措辞拒绝,冷不防茶博士的身前插入一只手来,手上托着锭银子,直递到茶博士面前。一个男子朗然的声音道:“这些可够这位小兄弟的茶钱?若够,拿走便是,休要再纠缠。”茶博士见有人打断了他与杜沅沅的谈话,无疑于挡了他的财路,正想发怒,忽见递过银子来的男子一身紫檀色锦袍,气势巍然。茶博士经营茶楼已有年余,自然阅人无数。知道这人定是来历非凡,只得接过银子,转身走了。

        杜沅沅听那熟悉的语声,分明是自己隔壁雅间的男子,便转头向那解围的男子道谢,目光不经意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由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是你!”那紫衣男子眼角含笑,“公子认识在下?”杜沅沅点头道:“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紫衣男子依然笑道:“仅凭一面,公子仍能记得在下,荣幸之至。”杜沅沅听那语气似是欣喜,又似是调侃,禁不住有些羞赧,便道:“今日多谢公子解围,还请告知贵府所在,改日一定登门拜谢。”紫衣男子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重复道:“我的府上?”眼睛直直向杜沅沅看来,似是柔情满溢,欢喜无限,忽道:“欢迎之至,说不定公子还会在敝府长住。”

        杜沅沅见紫衣男子答非所问,一时不解其意,也不好再问。只觉得那紫衣男子目光越来越热切,缠绕在她的身周,禁不住红生双颊,直想逃开。便匆忙说了声告辞,疾步向茶楼外走去。

        一直走到大街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杜沅沅才回过神来,不由对自己的行为颇为迷惑不解。他们只不过聊了几句,即便是紫衣男子热情些,自己为何会被惊得仓惶而出,心还跳个不停。看来,是尚书府中的小姐当得久了,连待人接物都摸不到头脑了。

        杜沅沅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还不知道回家的路。有心想问问路人,可是身旁诸人都是一派匆匆行色,只怕她刚说到忘了回家的路,尚书府怎么走,就会遭遇一连串的白眼。

        杜沅沅暗叹了一声,如今她已身无分文,还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该怎样才好?猛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可是在等在下?”杜沅沅心中一喜,紧接着又冒出几分不安,那出声人正是刚刚茶楼中的紫衣男子。此时,若想寻求帮助,紫衣男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了。

        杜沅沅转过身,吞吞吐吐道:“可否,可否请公子帮个忙?”“请说!”那紫衣男子笑得温文,面上的神色颇为认真,完全不似刚刚的玩笑模样。杜沅沅脸色微微发红,只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这个理由实在是有些丢人,却不得不和盘托出,低声道:“在下迷了路……”,话未说完,那紫衣男子忽然向远处招手,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轻响,杜沅沅回过头去,只见一辆马车正向他们这边驶来。

        马车停在紫衣男子的身前,那赶车的人一身玄衣,显得颇为精干,见到紫衣男子,急忙下车行礼。紫衣男子微微点了下头,举止间已没有了半点嬉闹的神色,显得异常威严。紫衣男子拉开车帘,转向杜沅沅,面上又带上了欣悦的笑意,温和道:“请上车,在下一定将公子送回家中。”杜沅沅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你怎知我家在哪里?”紫衣男子并不答话,却伸出手来,将杜沅沅一把拉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外表看来平淡无奇,内里却是别有乾坤。舒适柔软的丝棉座椅,铺着金镶银绣的蟒靠。当中竟然还固定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湖青的茶具和金漆提盒。

        紫衣男子将杜沅沅轻轻带入一边椅中坐好,自己则坐过另一边,意态从容地将几上的两只茶盏注满,端起其中的一盏,细心地吹了一吹,仿佛觉得温度正好,才递给杜沅沅。又从提盒里挑了几样干果糖食,用银丝小碟盛了,放在杜沅沅面前。

        杜沅沅看着他忙来忙去,早已忘记了说话,只觉得这紫衣男子处处透着神秘,就凭着他不凡的气度和身边的这些细到极致的物件,说不定他来自巨商大贾,抑或是王侯子弟。但对她却这样温和体贴,若说是别有用意,杜沅沅尽管对他了解不深,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意;若说是没有所图,为何又对她细心如此。

        眼见紫衣男子一切料理完毕,端身坐好,向她微微一笑。杜沅沅再也忍不住,道:“你认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紫衣男子面上的笑意加深,却没有答话,端看杜沅沅半晌,忽然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杜沅沅一听,大吃一惊。这首诗明明就是那日她在安国寺后院的梅林中随口吟的。此刻怎么会出现在紫衣男子的口中。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梅林中游赏时,身边并无其他人。面前这人又是从何得知的?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在梅林中时,曾听到一阵春水般缠绵的箫音,难道面前即是吹箫人?杜沅沅的心微微一颤,刚要询问,马车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慢慢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那个赶车人的声音,“公子,到了。”

        紫衣男子晤了一声,伸手打起了车帘。杜沅沅伸头看去,正是尚书府门前。既然已到了地方,也不好再赖在车上,杜沅沅只好下了马车。回身看时,那紫衣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边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向后一坐,那车帘便飘然落下。赶车人一挥长鞭,马车又开始行进。杜沅沅见紫衣男子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便要离去,急忙追了数步,边追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马车的速度突然加快,车内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那紫衣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们会再见面的,到那时,你便会知道了。”

        马车渐渐去得远了,杜沅沅依旧站在府门前,无数个念头在脑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她无法确定这个紫衣男子的目的和身份,但凭着女性的直觉,有一点她清楚地知道,紫衣男子对她颇有些倾慕之意。而她自己为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迷一样的出色男子,为了他的细心体贴,心湖中竟然也起了些微的波澜。

        杜沅沅的前世李菂在现代并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她清秀可人,家世出色。但有谁敢打清扬企业总经理的主意,加上她一心为了家族事业狠拼硬打,个人问题早已无暇提及,在外人面前便始终是清高冷漠的形象。就因为这些,吓退了不知多少倾慕者。事实上,李菂同所有普通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爱情也怀着一份美好的憧憬。而且,受她母亲倪婉卿的影响,她更相信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而这一次,当紫衣男子意外的出现,又留给她无数个迷题后,她的心里已经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是,现时的她也许还不明白那些东西是什么。

        马车已绝尘而去,杜沅沅又站了良久,口中喃喃自语,“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