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生辰



                                    八月初二,是丽妃的生辰。此时,正是申氏出面安抚保守势力之时,在太后的促成下,丽妃的庆生就成了一个证明,证明丽妃在宫中依然是凌驾于一众宫妃之上的宠妃,是仅次于皇后的人。对于这次的庆生,英帝虽未同意,却也未反对。不反对便是默许。于是,天业十八年的八月,一个仅是妃子份位的宫妃竟然筹备了一个可媲美皇后生辰的盛大庆典。

        庆生地点就定在了禁宫最东面的穆华宫。穆华宫殿阁轩昂,内堂颇为宽大,宫内常在此设下大小宴饮,加之庭院几进,又搭建了一个清音大戏台,也算得上是宫中的娱乐场所。

        一大早,丽妃便细细穿戴起来,一身杏红长裙,外罩琥珀大袖衣罩纱,罩纱上绣着孔雀图案。繁复的丛梳百叶髻当中一朵重瓣葛巾牡丹,两边各插着只累丝金凤,垂着珍珠璎珞。髻后点缀着缠花发饰,显出一派富贵雍容之态。

        早膳方过,丽妃便到景宁宫、承宸宫和风仪宫中,施然作态,给太后、皇上和皇后请安,自然也收到了无数赏赐。

        请安后,丽妃回到祥萃宫,等待其他宫妃们来贺生。各宫的妃子、贵人们陆陆续续乘着步辇向祥萃宫而来。祥萃宫门前人来人往、车喧马嚣。梅芫雪一事,尚未有定论,杜沅沅早就想趁此机会探探各个嫔妃的口风。因此,便让梅芫雪隐在徽淑宫中不出,自己则跟随众人一同去了祥萃宫。

        进了宫门,只见庭院中摆满了盛开的牡丹,粉红黛绿,花开如锦。各宫嫔妃往来于祥萃宫内外,衣着艳丽,百媚千娇,更添了几分喜气。殿门前,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玉石盆景。盆景依照玉石的天然色泽镂雕着牡丹、佛手、寿桃、石榴,雕工精致、生动活泼。从不同角度观看可以看到双喜临门、喜报春先、花开富贵等热烈喜庆的画面。坐在正中的丽妃看着一众宫妃在盆景前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口中却道:“这是太后一早赏赐的,也不算什么。”那些低等份位的小妃子们则眼含羡慕,嘴中啧啧称奇。

        杜沅沅虽然厌恶丽妃的嘴脸,面上却摆个甜甜的微笑,款款上前,行了大礼,道:“臣妾贺丽妃娘娘千秋之喜。”说罢,示意一旁的绿媞捧过一只卷轴,“这是臣妾的拙作《富贵花狸》,特贺娘娘芳辰。”丽妃面色平静,嘴边却含着一丝讥讽,看着跪在地下的杜沅沅半晌,方才道:“真是不敢当,元容华快起来吧,不然,有人又该责怪本宫了。”话语尖刻,杜沅沅知她是故意为难,心中冷笑,只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根本不足为惧。便盈盈站起身来。

        紫璎上前取过卷轴,徐徐在丽妃面前展开,只见薄滑的雪白宫纸上画着一丛玉板白的重瓣牡丹,花大如盘,多姿形美。花丛下是一只黑背白肚的山狸,正痴痴地仰头望着。笔法精细,寓意鲜明。杜沅沅忽然道:“这幅画是徽淑宫中柔美人的心思,还希望娘娘能够喜欢。”说罢,偷偷看了丽妃的面色。只见丽妃只瞥了一眼,便冷声道:“收起来吧!”杜沅沅心中狐疑,难道这事与丽妃并无关系。

        殿中的几案上摆满了宫妃们的贺礼,有悦妃的一对胭脂粉彩缠枝梅瓶,妉贵人的金累丝镶宝石牡丹发簪,淳美人的雪丝纹锦、燕贵人的翡翠插屏等各式各样的珍惜古玩与稀罕之物。

        杜沅沅看似在一旁闲坐,却不住地盯着众人细瞧,看众多宫妃一径围着满案贺礼看个不停,全副心思都被那些金银珠玉吸引了过去,暗忖一时也查不到什么,与其在这里看那些讨好逢迎的嘴脸,还不如躲出去清静。便瞅了个空子,偷偷地溜了出了宫门。

        杜沅沅正想回怀玉宫去,忽然看见一个身穿漪兰色宫服的女子也如她这般悄悄退出,心中十分好笑。待凝神细看,那女子也向这边望了过来,原来是鸿庆宫的惠贵嫔,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在杜沅沅的印象里,惠贵嫔是个温和疏淡的人,与谁都相交不深,深居简出。除了给太后请安时能偶尔一见外,平日在宫中并不曾见。今日这样见了面倒不好拔腿就走,便停下步子,福身道:“见过惠贵嫔娘娘。”忽然觉得一只柔细的手掌托住自己的衣袖,抬头看时,惠贵嫔面带微笑道:“妹妹不需如此多礼。不如我们随意转转可好?”声音温柔,如沐春风。杜沅沅心头一暖,点头答应。

        二人携着手,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走入御花园一片槭树林中。小径上以各色石子嵌成多种图案,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细细碎碎的影子,与石子图案交织在一处,显得意趣盎然。林中十分幽静,偶尔划过几声鸟鸣。二人款款前行,并不出声,彼此间呼吸声相闻,一股温馨和煦的氛围逐渐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杜沅沅心中微有诧异。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勾心斗角,处处算计,从未象此刻一样,心情平静,意态安然,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望向身旁的惠贵嫔,惠贵嫔嘴边含着一抹淡远清悠的微笑。杜沅沅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亲切,似乎二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惠贵嫔随手拈过身旁一片枫叶,放入手中细细把玩。柔声道:“咱们只在昭顺阁夜宴时见过一面。说也奇怪,我觉得与妹妹甚是投缘,似乎认识了很久似的。”杜沅沅面上泛起激动之色,轻轻拉住惠贵嫔的手,“我也是同姐姐一样的想法。这也许就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二人执手相握,比肩而立,心中俱都十分激动。有风吹过,掠起她们夹纱的宫服,心似乎也如薄纱一般,带着无法言说的快乐,翩翩然飞开去,

        良久,惠贵嫔道:“我虽与妹妹很少在一处,,皇上对妹妹的宠爱,我也曾听说了种种。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的人,但是,姐姐想劝妹妹几句,潮起潮落,花谢花开本是自然,能在这宫中生存就已不易。妹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一切都不要太过在意。”语声真挚,情意切切。杜沅沅含笑点头,心中却惊愕于惠贵嫔看事的透彻与淡然。还记得昭顺阁夜宴中,听到秀女们议论惠贵嫔入宫之初也是颇受皇上宠爱,并曾怀有子嗣,后来不仅失去了孩子,也连带着失了宠。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如今,惠贵嫔的眼中清澈坦荡,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往。杜沅沅本想询问,又怕惹其伤心。默默想了一回,也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彻骨的伤痛,惠贵嫔才看透了一切。自己暗自警觉,如今这样的处境更要加倍小心才是。

        二人又谈了一会,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午时皇后在穆华宫中设宴为丽妃庆生。出席的均是宫中妃嫔。即便是心中不乐意,少不得也要到宴会中露脸。于是,二人相携着向穆华宫而去。

        赶到穆华宫时,宫妃已到了大半。从宫门口穿过庭院直到大殿,都铺着彩云折枝花云毯,踏着云毯进入大殿,有乖巧的宫女上前,引领各宫的妃子、贵人按品级入座。殿阁上首,摆着数张朱漆嵌螺钿云龙纹大案,应是太后、英帝、皇后及丽妃的座位。悦妃与一众宫妃都远远坐在下首。杜沅沅仅是个四品容华,距御座颇远。

        午时正,太后、英帝、皇后、丽妃先后而来,宫妃们跪地接驾。杜沅沅跪在地上,见英帝黄栌色九龙如意朝靴自面前而过,微微停顿了一下,靴尖有意若无意地勾了勾她垂枝樱花夹纱宫服的衣角。心里暗笑,知是英帝顾忌殿内众人,偷偷向她示意。一弯笑意不禁泛在她的嘴角上,又怕众人看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待站起身来,太后、英帝等都已坐定。丽妃依然是早上的装束,只是重新整了妆。更显得眉眼盈盈,艳丽妩媚。

        不一刻,酒宴开始。太监、宫女往来穿梭,青瓷玉盏,觥筹交错。宫妃们纷纷上前敬酒,殿内气氛十分热烈。丽妃心中高兴,多饮了几杯,面上红艳艳的,如天边的晚霞,一双如水的桃花眼更是直勾勾地望向英帝,媚眼如丝,只怕是神仙也会倾倒。

        杜沅沅心中颇不舒服,偷偷看向英帝,只见英帝端着花玛瑙单螭耳杯,向丽妃一侧倾着身子,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开心地笑了起来。几个小妃子也上前凑趣,衣香鬓影,将英帝包围在当中。杜沅沅心头一阵黯然。尽管心理上早已接受了英帝众多妻子的事实,却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得如此清楚。第一次,她觉得他们相隔是如此之远,不仅仅是数张酒案、几名宫妃的距离,似乎隔了万水、隔了千山,隔了生生世世。

        突然,杜沅沅失意的眼神与英帝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英帝与方才一样,依旧一脸笑意,但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眼神显得异常深邃冷静。在望见杜沅沅哀切的眼神后,又多了几分探寻。杜沅沅迅速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将注意力投注在面前的青花缠枝纹碗上。

        酒宴一直进行到未时方才结束,众人带着酒意迤逦而去。杜沅沅觉得头疼欲裂,上了步辇,急催着回了怀玉宫,进了寝殿,衣裙都未脱,倒头便睡。朦胧中,有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杜沅沅正觉得浑身燥热,想也不想,便向外一推,听到扑哧一笑,恍惚是英帝。待吃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寸许处,一双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她的鼻尖,正是英帝。杜沅沅心中有气,不愿理会,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英帝凑了上来,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凉凉的,带着青梅酒的香气。开始还只是蜻蜓点水,到后来越来越深,渐渐地,英帝的喘息声重了起来,她也觉得浑身发软,脑中早已忘了生气一事。只听嘶的一声,夹纱宫服的领口已被扯开,露出大半个酥胸来。英帝更加不能自制,翻身覆了上去。绡纱床帐猛地一颤,薄滑的纱料从金帐钩里滑了出来,一层一层飘然而落。

        杜沅沅被兰兮在门外的轻唤声惊醒,刚动了动身子,便看见英帝的手臂横在自己胸前,转头望去,英帝紧闭着眼睛,似乎睡得颇为香甜。杜沅沅伸出手来,指尖滑过英帝饱满的额头、挺秀的剑眉、英挺的鼻子,来到他紧抿的嘴上。一阵心神恍惚。门外兰兮又唤了一声,杜沅沅猛然醒起,戌时穆华宫中开台唱戏。看看外面天色已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急忙推醒英帝,连声叫兰兮进来梳妆,又吩咐守在门外的陆六福进来给英帝更衣。一阵忙乱后,二人终于衣着整齐地站在穆华宫门前,不由得相视一笑。

        英帝先行进入穆华宫,杜沅沅后退几步,稍等了片刻,才慢慢地走进宫去。穆华宫内,各处都挂着双轿顶垂悬白玉的六角宫灯,灯火俱都已燃起,满院亮如白昼。杜沅沅穿过两进庭院,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戏台立在庭院北面正中。戏台共分两层,台顶为四角攒尖顶,铺着明黄的琉璃瓦。戏台对面同样是一个二层的小楼,是皇上及后宫嫔妃们的看戏场所。两边圈搂围绕,是大臣、命妇们的席位。

        此时,戏台前的二层小楼上,宫中后妃们均已落坐。待英帝坐下,舞戏开始,乐声从戏台的二楼悠悠飘出,起初是一缕细音,后逐渐增大,渐渐充斥了满殿,曲音回环清越,优美动听。一楼的伶人们身着彩衣,滑步而出。舞姿柔媚婉转,动人心魄。众人注意力都已放到戏台之上。

        杜沅沅偷偷地走进来,寻了个位子,悄然坐下。英帝身侧的丽妃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也是刚刚入内的英帝,眼神阴沉,五指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