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香囊



                                    英帝牵着杜沅沅的手,缓缓地走在莹露池畔。池中波光潋滟,粉晕绿韵,一派出尘之色。杜沅沅站定,凝视池中良久。口中一字一字念道:“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念罢,转头看向英帝,微风吹起了她身上的水蓝色轻罗,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眼波盈盈,柔媚入骨,一时风情万千。英帝知她借南朝萧衍的《夏歌》表达对自己的一番痴情,自是十分欢喜。忽然想到她受的诸般委屈,心中疼惜,只紧紧握着杜沅沅的手,默然不语。

        杜沅沅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我,我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日后我多加小心便是了。”英帝一阵内疚,从腰际取下一只洁白细润的白玉卷云螭龙佩,放在她的手中,道:“这是我出生之时,先皇所赐。意义非比寻常,见此玉佩,如我亲临。现在我把它赐给你。愿它护佑你平安喜乐。”杜沅沅将玉佩合拢在掌心,只觉手心内光洁温润。一股被呵护的温暖感觉一直传送到内心深处,只喃喃地叫了声昊祯,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润湿,便再也说不下去。

        良久,杜沅沅忽然想起一事,对英帝道:“沅沅想去看看皇后。那日祥萃宫中,皇后娘娘为沅沅说了不少好话,应该去拜谢才是。”英帝点点头,“皇后虽然性子懦弱,但不失为一个贤良淑德,闺仪婉舒的好皇后。你可与她走得近些。”杜沅沅听得英帝话中对这个失势皇后颇为敬重,似乎还隐含着让她与皇后结盟之意。不由暗暗上了心,郑重道:“沅沅明白。”

        杜沅沅走进凤仪宫,宫内依然是锦幔低垂,光线幽暗。皇后坐在正殿上,身形孱弱,脸色苍白。杜沅沅急忙上前行了大礼,真心实意地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在祥萃宫中解围之恩。”皇后轻咳了一声,道:“这也是本宫份内之事,也不算什么?倒是你,丽妃既已盯上了你,以后要多加小心。”杜沅沅恭恭敬敬道:“是,臣妾知道。”

        晴琇端起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只斗彩仙鹤花果纹碗,碗中颜色深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皇后皱了皱眉,拿起碗来一饮而尽。岫烟又端过一只珊瑚红釉瓷盅,服侍皇后漱口。皇后就着岫烟的手噙了口盅中的清水,漱了漱,用丝帕遮着嘴,吐到一旁的点彩梅雀凤尾尊中。

        杜沅沅见皇后依旧双眉微颦,不由道:“请皇后娘娘保重身子,切莫太过操劳。”皇后道:“不妨事,早已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只是因这多病的身子,一直不能打理宫中诸事,为皇上分忧,倒真是让本宫心中不安。”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宽慰了一回,待了片刻,便告辞出来。

        杜沅沅乘着步辇,刚穿过东面的玄武门,向怀玉宫行去。忽见梅芫雪贴身宫女香罗面上惊慌失措,直向这边奔来。见到步辇上的杜沅沅,喜出望外,立刻迎上前来,跪在辇前,急忙道:“容华小主,请快去看看我家小主。”杜沅沅吓了一跳,霍地从辇上站起身来,“芫雪怎么了?”香罗急忙回道:“刚刚小主坐在窗前绣花,突然就说肚子疼。后来痛得直不起腰来,奴婢心中害怕,只好到怀玉宫中找容华小主,兰兮姐姐说小主到凤仪宫去了,奴婢便也沿路寻来。”

        杜沅沅听了,冷汗涔涔而下,从徽淑宫到怀玉宫再到凤仪宫附近,这中间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梅芫雪不知怎么样了。看到香罗一副吓得发抖的样子,急道:“别慌,你速去禀明皇后,召太医到徽淑宫去。”说罢,也不待香罗答话,催着步辇向徽淑宫而去。

        到了徽淑宫门前,不等步辇停稳,便一步跃下,趔趄着差点跌倒,绿媞急忙在一旁扶住。杜沅沅不管不顾,口中一边叫着快、快,一边跌跌撞撞向殿内跑去。靛青菱花砖地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块块相连,枝蔓纠缠。杜沅沅心里恐慌,腿脚发软,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倚在绿媞身上,心中低喊:“芫雪,你千万不要有事!”

        终于进了寝殿,见梅芫雪蜷缩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唇上都已没了血色。杜沅沅不知该如何是好,轻轻拉过她的手,低低叫了声:“芫雪,是我。”只见梅芫雪恍惚睁开了眼,见是杜沅沅,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想要说话,似是没了力气。杜沅沅的脸色似乎比梅芫雪还要白,急促道:“芫雪,你别吓我。”绿媞在一旁看了一会,劝道:“小主别急,柔小主只是身体虚弱,看起来情况尚好,太医马上就来了。”杜沅沅这才回过神,道:“你快到宫门口去迎迎,我在这里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太医跟在绿媞的身后匆匆走进殿来,杜沅沅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秀女时,在晴潇馆中便是由这位沈毓太医给诊的脉。这位沈太医当时似乎颇为害羞,见了自己之后,竟然还有些脸红。

        沈毓见到杜沅沅坐在榻边,忽然愣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疾步上前,躬身道:“见过元容华。”杜沅沅微微一笑,“不必多礼,原来还是故人,有劳沈太医了。”沈毓的脸又有些发红,似乎强作镇定,坐到榻边。香罗取过一方丝帕覆在梅芫雪手腕处,沈毓凝神切脉。隔了一会,咦了一声,脸色凝重。杜沅沅一见,微微有些发慌,移步上前,迟疑地问:“柔美人如何,是否腹中胎儿不妥?”

        沈毓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幽香,见杜沅沅距自己颇近,芙蓉玉面,眼神清亮,心神不禁为之一荡。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道:“柔小主确实有滑胎迹象,不过问题并不大,待在下开个保胎的方子,服用几剂应可好转。只是……”,见沈毓语声中断,杜沅沅本已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请沈太医但说无妨。”沈毓想了一想,方道:“这滑胎有些奇怪,按柔小主的体质,似乎不应有此现象。请问小主”,沈毓转向榻上的梅芫雪,“小主是否活动太过?”梅芫雪缓缓摇了摇头。沈毓脸色更是严肃,“可否请小主的宫女过来问话。”杜沅沅叫过香罗,叮嘱道:“沈太医无论问及何事,你都要知无不言。”香罗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交握,十分紧张。

        沈毓问道:“你家小主近日起居是否正常?”香罗答道:“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去过哪些地方?”沈毓又问,香罗道:“小主一向深居简出,近日更是极少出门。”正在问话的沈毓忽然脸色大变,直视着香罗,厉声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香罗被骇得一呆,几乎哭了出来,半晌才明白过来,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

        香囊是平针绣交颈鸳鸯的式样,质料寻常,象是宫女们素日里常佩的。沈毓一把抢过香囊,放在鼻端细细闻了一回,脸色更是严肃。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是要将香囊弄开,杜沅沅急忙让绿媞取了把小银剪子,递了过来。沈毓剪开香囊,倒出一些粉末。用手指碾了几碾,放在鼻端又嗅了一下,神色凝重,向杜沅沅道:“元小主,依小臣看,这香囊内应是迷迭香、夹竹桃制成的香料。”“迷迭香、夹竹桃?”杜沅沅有些讶异。“是,这两种东西都有活血破瘀的功效,有孕之人吸入香味后可能会引致滑胎。”

        杜沅沅听后浑身一震,直向香罗看了过去。香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奴婢冤枉,不是奴婢干的。”杜沅沅见她面上涕泪横流,哭得十分可怜,看样子不象是作伪,也许是真的毫不知情。便柔声道:“那你告诉我,这个香囊是从哪里来的。”香罗突然语塞,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杜沅沅见香罗如此态度,面色一紧,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又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够抗得起的,你若再如此态度,就是我想保也保不了你。”音调虽然不高,但是语声威严无比。香罗见势头不好,抱住杜沅沅的腿,哭喊,“小主,饶了奴婢吧!奴婢这就说,这就说。”

        杜沅沅坐到一旁,香罗慢慢直起身,犹自抽搐的道:“这香囊是敬事房司花的太监小络子送给奴婢的。”“小络子?”杜沅沅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小主并不认得他。小络子只是一个没品级的低等太监。”香罗接道。“那你们怎么会认识?”香罗幽幽叹了口气,将经过一一讲出。

        原来,香罗是茵罗江南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自幼便生得清秀可爱。小络子乃是她的邻居,二人自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原本两家商量着,等香罗满了十五岁,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可是,内务府派出民间遴选宫女的采访使无意间见到了香罗,便将她选入宫中。香罗进宫后,小络子痴痴苦等,实在忍耐不过,便托了门路,进宫净身当了太监。自此,二人同在禁宫大内,虽不能日日相见,却好过隔着高高的宫墙。偶尔,还能偷偷私会一回。七夕那晚,香罗便是去见了小络子。

        齐朝宫规森严,太监、宫女严禁交往过密,一经发现,仗责后则由敬事房送到司库服苦役,做最低贱最劳累的苦差,永无翻身出头之日。故二人一直偷偷摸摸,生怕被旁人发现。

        小络子常借着司花的便宜,用些时新的香料装成香囊送给香罗。这个香囊,就是三天前小络子刚刚送的。送时还一再叮嘱,一定要戴在身上。香罗以为小络子对她情深意重,也不疑有他,便时刻戴在身旁。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滑胎的香料。

        杜沅沅沉思了半晌,香料虽是从小络子那里流出来的。但他一个小小太监,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胆子,这背后定还有个指使之人。想到此,对跪在地下的香罗道,“你且起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消息。”香罗面色迟疑,杜沅沅怒道:“若不如此,此事张扬出去,不仅你和小络子人头不保,那背后指使之人也再无法查究,说不定还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孰是孰非,你自己决断吧。”香罗这才点头。

        杜沅沅对沈毓道:“也请沈太医保守秘密,这内里还有些隐情,需得细细查究才好。”沈毓自是点头答应。

        杜沅沅一直看着梅芫雪喝下汤药,沉沉入睡,方才回了怀玉宫。进入宫中,不待坐下,便急急叫来高昌,让他私下里打听一下香罗和小络子的底细。高昌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