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情误



                                    杜沅沅乘着步辇,穿越大半个禁宫,向鸿庆宫而去。一直走了多半个时辰,还未见到达。虽已是初秋,但骄阳余威犹在。杜沅沅渐渐觉得有些燥热难耐,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去看看惠贵嫔,却在路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由抱怨道:“惠贵嫔怎么住那么偏僻的地方。”

        跟在步辇旁的兰兮道:“惠娘娘原来就住在咱们怀玉宫里,后来听说喜欢鸿庆宫那里的清静,便求皇上换了地方。”杜沅沅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抓不到头绪,只是怔怔出神。

        步辇又行了一刻,方才停在一扇朱漆略微斑驳的宫门前,杜沅沅走下辇来,四处打量,鸿庆宫虽位于禁宫西北角,地处僻静,但却不失为一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

        进了宫门,杜沅沅不由哑然失笑,其他宫妃在宫中庭院都喜好种植花草,这偏远的鸿庆宫院内却遍植瓜果豆蔬,只见院中数个藤架,青油油的瓜蔓爬了个满藤,竟似个丰收在望的菜园子。

        杜沅沅从一畦青菜旁越过,又绕过几架瓜藤,方看见垂着湘妃竹帘的殿门,殿内仿佛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寂然。杜沅沅也不通报,自行掀帘而入,见左边寝殿内黄杨木浮雕瑞草炕桌旁,穿着半新不旧的素绫纱的衫子,半挽着青丝的惠贵嫔正埋头在炕桌上翻拣秀样。

        杜沅沅扑哧一笑,道:“惠姐姐真是个超脱之人,这鸿庆宫都快要变成菜园了。”惠贵嫔见是杜沅沅,急忙下炕来接。杜沅沅抢上几步,按住她的手,“你自管去忙,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惠贵嫔抿嘴笑笑,“院中那些,也是打发时间而已,况且与物做伴,胜过与人多多呢!”杜沅沅微微一征,惠贵嫔看得如此通透,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不过,后宫这个是非之地,能有如此心境,从纷争中脱身而出,也算个有福气的人了。不由转了话题道:“来了这么久,姐姐怎么不赏杯水喝?”惠贵嫔嫣然一笑,叫道:“浣娟,快倒杯茶来。”一个宫女闻声从外面进来,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不一刻,便端了一个青瓷茶盏走了进来。那茶盏形样古拙,无一丝花卉纹样,举盏送至唇边,只觉清香扑鼻。不觉诧异道:“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好茶,好香啊!”惠贵嫔顾自检视秀样,头也未抬道:“哪里是什么好茶,只不过是陈年的云雾,收的莹露池中荷叶上露珠煮的水,不过也只得这一壶。”杜沅沅这下真是心服口服,这鸿庆宫样样都不是精致珍稀的物件,却件件都透着匠心和情趣。惠贵嫔即便是个失宠的宫妃,却仍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能够修炼到这般地步,着实是不简单了。

        看惠贵嫔依然在忙,不由凑上前去,道:“姐姐究竟在翻找哪个,找了这半日了。”惠贵嫔笑笑,“刚从箱底翻出一匹柳黄色的轻罗,想着绣个时新的花样给妹妹做件常服。”杜沅沅心中一热,惠贵嫔语气平常,却透着浓浓的关怀。进宫这么久,早已忘了这种真挚关怀的滋味。眼中隐隐有些湿热,急忙娇笑着掩饰道:“妹妹那儿倒有些花草秀样,不如这就让人取来,给姐姐瞧瞧。”说罢,喊来兰兮,叮嘱她回宫去取秀样。

        兰兮去了许久未见回来,杜沅沅等得心急,便在殿内随意闲逛,忽然发现一侧壁上悬挂着一副泼墨写意山水,画面近处是一间小小茅屋,几竿修竹,远处是一带绵延群山。通往群山深处的石阶上,隐隐可见一对恋人执手相握,偎依着向远处走去。画面浓淡相宜,笔法空灵。虽寥寥几笔,却让人一眼看出,作画之人抒发的“执子之手,归隐桃源”的梦想,一种超凡脱俗之感跃然纸上。杜沅沅不由脱口而出,“画得好!”

        再看向画角的戳记,杜沅沅突然间如同雷击,一下征在当地,那红红的戳记印的明明是“昊祯”二字,“昊祯”不就是英帝的名讳么?如此意境的一副画,如此含有深意的一个戳记,英帝对惠贵嫔的感情不言而喻。杜沅沅忽然想起,做秀女时,皇后昭顺阁设宴的那一夜,曾听秀女们议论惠贵嫔是英帝最爱的女子。还有,在来时途中听到兰兮说惠贵嫔原也住在怀玉宫中那句话时脑中的念头一闪,现在却如电光火石,想得分明,自己一直迷惑于为何能与惠贵嫔如此亲近,原本就是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缘故,淡然的性子,相似的气度。杜沅沅忽地冷笑出声,可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禁宫中最特别的一个,是英帝心中的最爱,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的替身。自己放弃一切,承受委屈,甘愿沉入是非漩涡中,却换得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沅沅心痛得几乎没了知觉,只是连声大笑,直笑得不可抑制,笑得眼泪簌簌落了满脸。

        惠贵嫔听到杜沅沅的那声画得好,便知道事有不妥,待看到她面容悲愤,却笑不可抑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唤道:“妹妹,听姐姐说。”话音未落,只见绿媞从殿外冲了进来,奔得太急,一下收势不住,重重跌在地上。怀玉宫中,除兰兮外,绿媞办事最是稳重,如此惊慌失措还从未见过,杜沅沅顾不得与惠贵嫔纠缠,疾步上前,拉起绿媞,连声追问,“出了什么事?”绿媞跌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却顾不得呼痛,急道:“小主快,快去救救兰兮姐姐。”杜沅沅心中一征,刚刚遣兰兮回宫取秀样,去了半日还未曾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绿媞又惊又急,眼中含泪,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兰兮急急地回了怀玉宫,挑了些秀样,便让绿媞跟着,二人向鸿庆宫而来,为了节省时间,并未沿着御花园周围的游廊绕行,而是走了个近路,直穿御花园中的群芳圃。

        一进入群芳圃,二人便见丽妃带着几个宫女在圃中采摘鲜花,紫璎捧着个粉彩百鹿图瓷瓶站在一旁。兰兮和绿媞见躲不过,只得上前行了礼,丽妃应了声,便让她们退下。兰兮起身时,不知怎地,明明与紫璎相距甚远,却不偏不倚撞在紫璎的手上,将她手中的名贵瓷瓶撞到在地下,跌了个粉碎。兰兮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跪地告罪,丽妃却不依不饶,直嚷着要将兰兮送到内务府处置。

        杜沅沅听到这儿,心里明白,一切根本不干兰兮的事,恐怕是有心之人故意设的计。兰兮本是丽妃安插在晴潇馆中的一个棋子,后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杜沅沅。对于这一点,丽妃心中许是早就痛恨不已,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机会,如今时机赶巧,正是要好好的借题发挥一下,既惩治了兰兮,又借机打击了杜沅沅。

        想到这,杜沅沅心中有了计较,丽妃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兰兮,不妨就利用这次的机会,给丽妃一个下马威也好,总不能让她一直得意了去。

        杜沅沅带着绿媞向殿外行去。惠贵嫔见杜沅沅如此心急,怕是会有闪失,便唤了声:“妹妹!”杜沅沅转头看见惠贵嫔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又觉得心神俱伤,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出殿去了。

        群芳圃小亭内,丽妃好整以暇地端着缠枝百合青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拈着一朵深红木莲,不住轻轻晃动。兰兮跪在亭外的太阳底下,面颊红肿,显然是被人掌了嘴,形容憔悴。

        杜沅沅匆匆向这边走来,原本就在等待的丽妃早已看见,唇边禁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杜沅沅走到亭前,也不看兰兮,轻轻一福身,“臣妾见过丽妃娘娘。”不等丽妃叫起,便自行直起身来,又道:“不知我宫里的奴婢犯了什么错,青天白日的,罚跪在这大太阳底下。”语声柔和,却含着咄咄逼人之意。丽妃一愣,许是没想到杜沅沅竟是如此态度。一旁紫缨接道:“元小主真该好好管管宫里的奴才了,兰兮故意打碎了娘娘心爱的粉彩百鹿图花瓶,这种眼中没有主子的奴婢,当然该罚。”

        杜沅沅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甜笑,口中道:“有理,有理。“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到紫缨面前,挥起手掌,狠狠地给了紫缨一巴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缨的脸上立时显示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丽妃与紫缨猛然呆住,杜沅沅早已收了笑容,厉声道:“贱婢,主子们在这里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你才真该好好受受管教,给我滚到亭外跪着去。”紫缨捂着脸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痛楚,也不敢出声辩驳。磨磨蹭蹭地向亭外行去,眼角猛瞟着丽妃,盼望自家的主子能给自己做主。

        杜沅沅此举彻底扫了丽妃的面子,丽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猛然站起身来,指着杜沅沅,嘶声道:“你,你,你只不过是个四品容华,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理。本宫,本宫……”,话音未落,杜沅沅忽然欺上一步,嘴唇堪堪贴着丽妃的耳朵,轻声道:“燕贵人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难道娘娘以为真的神鬼不知么?臣妾这里倒有一个东西,不知娘娘可想看看?”这句话面就如一盆冰水,迅速浇熄了丽妃心中腾起的怒焰,令她本是红涨的孔霎时雪白,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杜沅沅微微一笑,退后一步,看着一心等待丽妃解围的紫缨,道:“莫非是罚错了你?”紫缨见丽妃仍不发话,只得委委屈屈地到太阳底下跪了下去。杜沅沅举着帕子扇了扇,忽然道:“娘娘,兰兮已经受过罚了,不如就让臣妾把她带回去,自行管教吧。”丽妃一口气噎在喉咙,不答应不是,答应也不是。一时竟愣在当地。杜沅沅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曼声道:“谢娘娘。”说罢,示意绿媞上前扶起兰兮,转身便走。留下丽妃立在当场,面色铁青。

        丽妃带着紫缨,气哼哼地回了祥萃宫。刚进正殿,也不待门旁宫女打开殿门,飞起一脚,便将殿门踢开,大踏步走了进去,哐地一声,又将殿门从内踢上,将众人隔在外面。只听殿内乒乒乓乓、稀里哗啦一阵脆响。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心中明白定是丽妃在殿内将气撒在一应器物身上,也不知砸了多少珍奇宝贝。

        过了半晌,方才听见丽妃微带喘息的声音道:“来人!”众人犹豫着不敢进门,均将目光投注到紫缨身上,紫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门开处,一地狼藉,上好的青瓷花瓶、玉石插屏、珐琅薰炉支离破碎,散了一地。紫缨故作不见,小心地跨过满地碎片。只见丽妃歪在香妃美人榻上,想是刚刚耗费了不少力气,胸口兀自起伏。见紫缨近前,丽妃象是又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气哼哼道:“那个贱人,竟敢威胁本宫。本宫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紫缨道:“娘娘切勿生气,元容华就是要激怒娘娘。如今娘娘这样不仅伤了身子,还正中了她的奸计。”

        隔了一刻,丽妃才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遍。杜沅沅刚刚在她耳边偷偷说的那句话,摆明了是说她手中掌有自己谋害燕贵人的证据。可若是真有证据,时隔这么久,怎么还不呈给皇上。偏偏要等到这样一个时候才说出来。况且,那件事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怎么可能留有证据。丽妃猛地直起身来,暗悔被杜沅沅迷惑。杜沅沅只不过是诈了她一下,趁她心虚之机,救走兰兮。

        丽妃气得脸色几乎发绿。看来,自己真是低估了杜沅沅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只小野猫,越来越露出了她的利爪,真是不可不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