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黄雀



                                    杜沅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丝彻骨的寒意从紧贴着肌肤的剑刃传来,迅速浸透了她的全身。她咬牙忍住将要出口的惊叫,握紧拳头不让自己颤抖。突然觉得手心里传来一阵刺痛,似是长长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手心。但这刺痛却让她的心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短短一刹那间,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此时正值宫变初歇,一切都尚未理清,自己却如此大意。如今,这殿内埋伏的不知是太后余孽,还是宫外刺客,抑或是妒恨她的宫妃。而到此目的也不知是要她的性命,还是有别的企图。

        远处隐隐传来士兵整队的声音,而怀玉宫内却是一片安静。杜沅沅暗自苦笑,英帝此刻一定还在料理宫变善后事宜。谁也猜不到,外表一派宁静的怀玉宫内,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长剑依旧纹丝不动地架在她的颈间,杜沅沅感到,不断渗出冷汗已经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裙。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却让她一阵惊喜。因为,她发现,自她进殿被长剑逼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虽然很短,但是,用长剑挟住她的人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难道说,布局之人的本意并不是要直接杀了她,而是要胁迫住她,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杜沅沅的心忽然落入了谷底。能够在宫中动荡之机,预先埋伏在怀玉宫内,并打算以她为饵,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不是一般的图谋,莫非他们对付的目标是英帝。

        此时,持剑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杜沅沅整个人已被那柄长剑逼住,自然不能转头去看。她的目光落到颈间的那柄长剑上。那柄剑看样貌虽是普通兵刃,却甚为小巧,剑身极薄,刃极锋利,散发着森森寒意。杜沅沅蓦然发现,在那那清亮如镜的剑刃上正映照出了她身后人的形貌。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杜沅沅却也能推断出大致的样子。那人似乎较为瘦削矮小,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在一袭黑衣内,只余下一双眼睛。

        杜沅沅仔细地端详着,心中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人她似乎是认识的,至少也是在哪里见过的。但是这感觉又如此模糊,杜沅沅也并不十分确定。这个黑衣人显然有很好的功夫,因为,从开始到现在,架在她颈间的那柄长剑竟然稳如山岳,既没有割破她的肌肤,又让她无法动弹,半分也未移动过。而在杜沅沅的记忆里,她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既然没有了性命之忧,杜沅沅的心已经完全定了下来,便将思绪从头又理了一遍。

        首先,这个布局的人挑选了太后逼宫之时作为行动的时间,那么他必然是个熟知内情的人。而这次宫变的知情人寥寥可数,英帝、她,还有杜子珏。当然,还有英帝手下的一般心腹。这些人都是万万不会将秘密透露出去的。除非,是在消息传递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其次,据杜沅沅所知,禁宫内除了宫门守卫武功不弱外,其他的一般宫人似乎并不会武。那么,这个黑衣人应该是来自宫外。

        第三,他知道在怀玉宫内张网等候,一定是了解宫中的情况,知道将她作为诱饵是有效的方式,同时,也一定熟悉宫内的地形。假使他对此全然不知,那么,宫里一定有一个内应。

        杜沅沅忽然想到,这一切莫非这是太后安排的一个后着,若宫变不成,就以她为饵,诱杀英帝。很快,杜沅沅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太后的这次宫变,他们事先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再加上中间又试探出了太后匿藏的那股兵力。如今,所有的人员已经全部束手就擒。若是太后安排了这一切,她大可不必在承宸宫大殿内自裁。只需假意投降,稍微等上一等,也许便可等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究竟会是谁呢?杜沅沅只觉得自己已经拐进了一个死角,眼前俱都是谜团。窗外日头已高,时间正在慢慢地溜走,她的心中越来越急,假若此刻英帝来到,岂不是正好撞到网中。杜沅沅忽然横下心来,她只是个鱼饵,在鱼儿还未上钩之前,还有些利用价值,性命暂时无忧。而与其在这里不断猜测,不如冒险试探一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想到此,杜沅沅的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语声颤抖道:“别杀我,我只是个弱女子,见不得这些刀光剑影的,凡事可以商量?”

        杜沅沅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击掌的声音,一个女声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怕么?真是大快人心呢!”杜沅沅听那声音十分耳熟,不由微微一愕,寻声望去,只见兰兮和碧痕身后的通梁纱帐后,转出一个身着粗布青衣的女子。那女子面色焦黄,容颜憔悴。杜沅沅虽然觉得眼熟,一时之间,却未想起是谁。

        青衣女子见杜沅沅定定地瞧着她,眼中一片迷惑,忽然脸色剧变,几步冲上前来,面上满是怨毒,照着杜沅沅的脸便是一记耳光,嘶声道:“你竟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能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此时,杜沅沅才蓦然发现,面前这个一身布衣,容颜沧桑的女子竟是一年多前因投毒谋害她而被贬为宫婢,后便再也未见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杜婠婠。

        杜婠婠的眼中浸着浓浓的恨意,抚摸着自己黯然无光的容颜,凄然道:“皇上下旨将我贬为宫婢,还有哪个宫的主子敢要我。我只有被派到司库去刷洗净桶。”杜婠婠说着忽然抓住了杜沅沅的衣襟,语声已转为冷冽,咬牙切齿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你尽享富贵的时候,我却穿最破的衣裳,干最脏的活儿,住发霉的床榻,吃变馊的食物。任何人都可以支使我,都可以打骂我。如果不是要找你报仇,我根本撑不到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我一定要将我受到的痛楚百倍、千倍地加注在你身上。”说罢,一阵大笑,那笑声却宛如鬼哭。

        杜沅沅见杜婠婠衰老粗糙的脸庞,心中本有些怜悯,待一听到杜婠婠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也硬了起来。当初,明明是她为了富贵荣宠不顾姐妹情份而害人在先,现在竟然将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反而没有一丝悔意。杜沅沅忍不住冷冷道:“你能有今日,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的么?与我又有何相干!”杜婠婠一听,眼睛红赤,充满了恨意。紧接着,便尖叫一声,直扑了上来,似是想要与杜沅沅拼命一般。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杜沅沅的身后传来,“住手!”杜婠婠的身形猛地顿住了,面上带着万分不愿的神色,突然喊道:“你不是答应让我报仇,为何要阻止我?”那声音似是叹了口气,又道:“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么?等大事了了,还不是任你处置。”杜婠婠默然了一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得意与期待,衬着她那双依旧红赤的眼睛,显得说不出的可怖。

        杜沅沅并未在意杜婠婠的态度,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番对话上。这番话和这个低沉沙哑的语声显然是握剑胁迫她的人发出的。对话虽短,却也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突然之间便让她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个黑衣人的确是从宫外进来的,而且,他应该就是此次行动的主脑。杜婠婠则是内应。这人话中所说的“大事”,也许就是刺杀英帝。

        既然身后人已开了口,杜沅沅自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便依旧装作害怕道:“有话好说,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都提出来。”那黑衣人冷哼了一声,“不用商量了,我要的便是你与那狗皇帝的命!”杜沅沅心中一凛,看来,他们今日的来意确是行刺了。杜沅沅忽然想起,刚刚那个黑衣人用了一个奇怪的词,“狗皇帝”。这样的称呼,似乎是与英帝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难道是来寻仇么?杜沅沅又道:“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难道不能好好谈谈?”那黑衣人还未答话,早已按奈不住的杜婠婠尖声道:“只要你们死了,一切便可解决。”那黑衣人见杜婠婠已口不择言,喝斥道:“不要说了。”

        杜沅沅知道已问不出什么,也不再搭话,脑中反反复复想着这个语声,总觉得这样呕哑难听的语声就象是装出来的一样。而非要改变原声,目的就只有一个,怕暴露了身份。这个人她一定是认得的。看来,她刚刚突然生出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看来并不是枉自猜度了。这个黑衣人一定是怕被她认出,才故意不在她面前露出形貌,并变了声音。杜沅沅又将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一遍,但是,依然未发现一丝线索。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鎏金草叶纹铜漏的嘀嗒之声在众人耳边回荡,而此时,那不紧不慢的嘀嗒却宛如追魂之曲,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益发显得殿内气氛紧张不已。

        杜沅沅表面上维持着瑟缩惧怕的样子,心中却是异常焦虑,暗自祈祷英帝千万不要前来,此时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英帝不来,她还可以静下心来,苦思对策。如若两人都落入陷阱,白白担心不说,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兰兮和碧痕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满面惶急,眼巴巴地看着她。杜沅沅递给她们一个安心的眼神。看到她们,杜沅沅的脑中突然升起一线希望,刚刚随自己一同回来的绿媞直接去了小膳房,并未进入正殿。但愿她能发现宫内异常,快速通知英帝。

        杜婠婠一直盯着杜沅沅,此时见她的表情忽明忽暗,突然阴阴道:“你莫非是想着有人会来救你?”干笑了几声,又道:“虽然咱们等着那个皇帝自投罗网,怕只怕他赶不到这里了!”说罢,假意摇头叹息,杜沅沅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脑中蓦然转过一个念头,惊呼出声,“除了怀玉宫内,莫非你们还设了伏兵?”,杜婠婠大笑,看向承宸宫方向,“真是一点就透。咱们只不过是后援,若是那支伏兵不成,才是咱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这个诱饵也才有用。”

        杜沅沅心里真正开始发慌,她没想到对手如此狡猾。这一次行刺的布署远比她想像的还要周密。布局之人事先安排了两支人马,在宫中变乱之时同时混进了宫。其中一支直接潜到了英帝身边,而另一支则偷入了怀玉宫。他们的打算是,如果直接刺杀英帝的那支人马事败,还有怀玉宫内的这支作为后备。英帝躲过了第一支,却不一定躲得过胁迫着她的这一支奇兵。这个布局之人的心思真是缜密得可怕。而此时,怀玉宫的这支任务已完成了一半,那么,另一支呢?是否正在伺机而动,还是已经得手,英帝知不知道自己陷入新的危险当中?

        杜沅沅已经不能再想,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心中不住的默念,“不要慌,不要慌,只要未到最后关头,就一定还有办法!”一股腥甜的气息冲进了她的喉咙,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咬破了嘴唇。那股血腥气中人欲呕,杜沅沅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引得头微微一晃,锋利的剑刃在她的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站在她对面的兰兮再也忍不住,哭道:“娘娘,娘娘,你有没有事?”又转向黑衣人道:“求求你,让我看一看娘娘吧?”杜婠婠冷笑,“娘娘?她现在还是你的娘娘,只怕过一会便是一个死人了。”兰兮哭声更高,“求求你们了,就让我看一看吧。”杜沅沅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似乎十分的不耐,斥道:“不许哭。放开她吧。”后一句则是吩咐的语气。话音刚落,从那纱帐后面,又转出两个人来,也是通身的黑衣。那两人上前解开缚在兰兮手腕上的绳子。

        兰兮刚被松开,便向杜沅沅直奔过来。还未奔到近前,黑衣人又道:“站住!不准过来。”兰兮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杜沅沅,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你还好吧?”杜沅沅忍住颈间的痛楚,勉强挤了个笑容,“我没事,你别担心。”看到兰兮依旧站在那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面上依旧挂着那个勉强的笑容,道:“我口渴得紧,你倒盏茶来给我。不用新沏了,只将今早冲的那壶醉木凝香倒一杯来便可,快些,小心别洒了。”眼睛却极快地向殿内的三足银丝珐琅香炉瞟了一眼。兰兮似是一愕,急忙应了声是。

        杜婠婠突然挡住了兰兮的去路,道:“你们耍什么花样?”杜沅沅苦笑,“我们已被你们制住,又能耍什么花样。难道喝口水都不准么?”黑衣人斥责杜婠婠道:“别再多事了,就让她去吧。”兰兮如蒙大赦,绕过杜婠婠,急急到内殿去了。杜婠婠并不放心,紧紧跟在兰兮身后。

        不一刻,只见兰兮捧着一只小巧的乌紫色柱形木杯从内殿出来,杜婠婠依旧紧跟不放。兰兮似是十分害怕,捧杯的双手不住颤抖。走至殿内的银丝珐琅香炉旁,被炉角拌了一下,整个人扑跌在香炉旁,竟然将炉盖都撞了开来。而她手中的那盏茶早已连木杯一块都掉入了炉中去了。只听哧哧一阵轻响,洒入炉中的茶水转瞬间便被炉中的热气炙干。一阵沉郁的芬芳渐渐在大殿内弥漫开来。杜沅沅叹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快起来,看看可伤到了哪里?”

        黑衣人只是微微瞥了一眼,眼中似是露出了讥笑之意。忽然,殿外传来绿媞的声音,“娘娘,奴婢到膳房寻了些点心,娘娘先将就着用些吧。”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已到了殿门前。黑衣人和杜婠婠对看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只见帐幔后,又闪出数个黑衣人来。

        只见那群黑衣人迅速分列在殿门两侧,举起了手中的兵刃。杜沅沅心中急切,呼道:“不要伤她,她是我身边的宫女。”黑衣人点了点头,守在殿门旁黑衣人便将兵刃收了回来。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绿媞端着一只盛着点心的粉彩牡丹纹瓷盘低头迈步而入,浑然不觉刚刚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绿媞跨进殿来,将殿门细心关好,转过头来,面上还含着笑意。当她看清殿内的情景,面色不由大变,惊呼了一声娘娘,扔了手中的瓷盘,便向杜沅沅身边奔了过来。瓷盘碎裂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内显得甚是响亮,众人本就精神紧绷,此时更是被吓了一跳。杜沅沅怕绿媞有失,急忙道:“不要怕,我没事。”绿媞见杜沅沅面色镇定,便止住前冲的势子,立住不动。

        杜沅沅心中暗暗叹气,如今绿媞也进了网,看来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难道,真的要听天由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