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出宫



                                    诸位,实在抱歉,今日加班,刚刚才回来,便见到了大家的留言,真的想多写一些,可是,明日还要开会,只好先写到这里,对不住大家了。杜沅沅心中明白,自己所想的这个法子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即便是能引得心怀叵测之人现行,同时也将自己放在了刀口上。但是,眼见腹中的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已经无从选择。

        天色暗了下来,宫里已经到了传晚膳的时候。兰兮轻手轻脚地走进殿来,看到杜沅沅眉峰紧锁,还在沉思,不觉止了步子,欲言又止。杜沅沅抬起头看向兰兮,兰兮踌躇了一下,忽然道:“皇上过会就会来陪娘娘用晚膳,娘娘难道不将这一切告诉皇上么?”

        杜沅沅没有答话,却站起身,缓缓走至窗前,暮色在她的脸上打下了重重暗影,显得幽深而晦暗。良久,杜沅沅才轻声道:“要如何说呢?难道说,他身边那个近十年来一直老成持重的皇后意图争宠,正在排除异己么?”杜沅沅忽然转过身,目光焦灼,声音也激动了起来,“单凭这寥寥几句,皇上又怎会相信,那个在他心目中一向贤德宽厚的皇后竟是个阴险卑下的小人!”说罢,长长叹了口气。兰兮焦急地搓着双手,“那娘娘要怎么办?”

        杜沅沅想着那个大胆的计划,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让她自己现出原形来。”兰兮微微一征,虽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杜沅沅做好了打算,稍稍放下心来。“至于林锦儿”,杜沅沅又道,“就先让她得意两天吧。只是”,杜沅沅的目光忽然落在案上的那碟红艳艳的胭脂糕上,唇边笑意更深,“少不得要委屈妉才人了。”说罢,忽然附耳对兰兮吩咐了几句,兰兮点点头,出殿去了。

        殿内的铜漏一声轻响,杜沅沅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再过上一刻,便到了酉时。英帝会同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履,大步走进怀玉宫,第一句问的一定是:我的曦儿今日调皮了么?曦儿是英帝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按大齐律例,皇室子弟出生三日内要由当朝皇帝赐名。名字确定后,需上告太庙,并录入皇家牒文。而英帝显然是对他和杜沅沅的这个孩子异常重视,早早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杜沅沅相信,如果自己生的是个皇子,英帝说不定会一下子将他立为储君。

        杜沅沅的眼中已隐然有了湿意。她与英帝相依相伴,共同经历了多少艰险,二个人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本以为无论什么困难,都可以一起面对,但是,这一次她却不得不一人上路,独自去面对那不可预知的危险。不是她不相信英帝,而是这一次的对手是皇后。

        皇后当年被英帝钦点入宫为后,至今已有十年。这漫漫十年中,屡遭申氏的挤兑和迫害,并没有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但是,皇后却以她一贯的宽和、仁慈、坚忍、大度而坚持到今日。在英帝和众人的心中,对皇后同情之余,还有着深深的敬重,而对这位赵皇后是否能够母仪天下都已不疑有他。而以杜沅沅今时今日的地位,众人都明白她在英帝心中的份量。如若此时她提出皇后有异己之心,不仅是包括英帝在内的众人不会相信,就算是英帝相信了,一个不好,说不定会给她留下狐媚惑主,给英帝留下宠信奸佞的骂名。此时,申氏在朝堂内外的势力刚刚瓦解,正是英帝大展拳脚的时候,她不能冒这个险,使英帝的形象受损。另外,还有一层,她若此时不管不顾,直接出面指责皇后,一来她手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二来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揭露皇后只会是难上加难。因此,莫不如她自己甘冒其险,引得皇后自行发难,她在暗中收集好证据,再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英帝大步进了怀玉宫,见杜沅沅默然坐在椅中,连灯都未掌,不禁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直接去问,而是走到杜沅沅面前,俯下身去,将头贴在她的肚皮上,小声道:“曦儿,一定是你今日又不乖了,你看,你母妃都生气了。”杜沅沅不觉哑然失笑,才笑了一刻,面上又现出了愁容。

        英帝直觉地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便直起身来,握住杜沅沅的手,柔声道:“出了什么事?”杜沅沅将一旁案上早已放凉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向英帝面前一推,将妉才人送点心的事说了一遍,但她却略去了林锦儿背后推波助澜的一段。英帝听到最后,脸色已是铁青,其实妉才人是谁,英帝的脑中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但是,事关皇家子嗣,尤其是杜沅沅腹中这个他珍而重之的孩子,无论是谁,都一定要付出代价。英帝几乎没有半分犹疑,立刻下旨赐死妉才人,明日一早便要执行。杜沅沅自然是和缓了面色,起身谢了恩。但却在太监出去传旨后,暗暗向兰兮瞟了一眼,兰兮微微点了点头,杜沅沅才放下心来。

        当夜,杜沅沅便以近日宫中发生事情太多,不利于养胎为由,向英帝请旨,要到千液苑休养待产。英帝虽然不舍得,却也知道杜沅沅所言非虚。过去的数月,杜沅沅几乎是九死一生。换上一个环境,也许对她的身体有利。反复思忖之下,才勉强答应了下来。第二日,宫中便开始筹备元贵妃到别苑休养事宜。

        一大早,手捧白绫的行刑太监便进了祥萃宫偏殿妉才人的屋子。只听得妉才人在房内凄厉地哭叫了几声,一切便又归于平静。不一刻,出来三个太监,一个在前领路,另两个抬着一卷草席走出宫门,向禁宫东北角的角门走去。草席有人形大小,一端露出几绺女子的黑发。从旁而过的宫女、太监都躲得极远。人人都明白,那是刚被皇上赐死的妉才人的尸身,此刻只怕是要被扔到天都城外的乱坟岗去。

        角门前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太监抬着人过来,急忙迎上前来,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到领头的太监怀中,并低声说了一句,“过三条街,右转。”领头太监也不答话,只以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和抬人的太监一起上了角门前准备好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等候的那人见马车已行远,便急忙回了宫。看那人的身形,似乎是怀玉宫里的兰兮。

        杜沅沅坐在妆奁前,神色淡然,但目光里却隐隐透着一丝焦急。兰兮疾步走里了进来。杜沅沅的眼神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忽然对身后的梳头宫女道:“你下去吧,这里有兰兮就够了。”梳头宫女福身退下。待殿门完全阖上,杜沅沅才低声问道:“办妥了?”兰兮也低声道:“娘娘放心。”杜沅沅这才松了口气,默想良久,又道:“这也是为了她好。若不如此,只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现下里这样,除了保她平安,来日还可做个证人。”兰兮一径点头,“她一定会感念娘娘的慈悲的。”

        紫璎跪在杜沅沅面前,脸色木然,眼中却有几分惊怕之意。申雪漪被诛后,杜沅沅感佩她的忠心,便将她安排到御膳房,做了个杂使宫女。膳房的杂使宫女虽然也没有什么地位,却比在司库做苦役要好得多。如今,眼前的紫璎衣饰整洁,已没有了那日见面的愁苦之色。

        杜沅沅在出宫之前找来了紫璎,是因为有一个心愿需要在她的帮助下来了却。

        杜沅沅带着紫璎进了昭阳殿,走进了另一进院子。同样是衰草败蓬的破落景象,不同的是,这间殿内竟然传来清脆空茫的木鱼敲击声。

        她们进了殿门,一个身穿青色布衣跪在香案前的女子正闭目凝神,一手数着佛珠,一手敲击着身前的木鱼。一派淡然超脱的神态。
        二人向那女子身边走去,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女子慢慢睁开眼,向这边望来。杜沅沅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子,望着她脸上慢慢涌起的诧异神色。那女子赫然就是曾经的悦妃,后来的悦昭容,燕贵人的姐姐田渱。

        杜沅沅走到田渱身边,一字一字,极清晰道:“我曾经许诺过为你妹妹燕贵人报仇,这仇如今已经报了。不管你信是不信,内里的是非曲折,我特意找个了人证来,把真相告诉你。”

        紫璎听了此话,走上前来,跪在田渱身前,将当时丽妃如何买通双橖,以燕贵人的名义,指使敬事房司花的太监小络子,通过香罗身上佩戴的带着滑胎香料的香囊,意图加害柔美人腹中的皇嗣。并故意安排了承宸宫大殿上的一幕,使燕贵人含冤莫白,惨死当场。从而将矛头指向了杜沅沅,挑起她和杜沅沅之间的矛盾,自己坐收渔人之利的“一石三鸟”的毒计。

        田渱听后,面上现出激动之色,握紧了手中的佛珠,久久不语。

        杜沅沅恳切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爱着皇上,上元之夜对我的加害也不过是因为要为燕贵人报仇的缘故。如今,申雪漪已死,你妹妹也可以瞑目了。我会向皇上求情,放你出了冷宫,仍回琼章宫便是。”田渱听了,眼中似是亮了一下,轻声道:“皇上,可曾问起过我?”杜沅沅没想到田渱会这样问来,一时语塞。田渱见杜沅沅的神色,心中早已如明镜一般,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眼中却缓缓流下泪来。

        杜沅沅看着田渱又哭又笑的样子,明白田渱对英帝的感情仍在,满心指望着英帝对她能有一星半点的惦念。才问了这样的一句话。如今,见了自己的神色,自然知道英帝早已将她抛诸在脑后。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才变得如痴如狂。心中十分同情,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田渱笑声渐低,面色渐渐平静。喃喃道:“生死无常,何必被贪、嗔、痴烦恼袭扰。不若苦、集、灭、道,烦恼尽消。”杜沅沅越听越是惊心,此时的田渱似乎突然间将一切看透,面上隐隐散发着宁静庄严的光辉。

        田渱站起身走到杜沅沅面前,忽然双膝一跪,真诚道:“多谢你为我妹妹报仇。田渱还有一事,请娘娘成全。”杜沅沅心中惊疑不定,急忙上前去扶。田渱却坚持不肯起身,杜沅沅只好道:“好,你说,我一定尽力。”田渱的面上绽开一个恬静的笑容,道:“请娘娘禀告皇上,田渱自知罪孽深重,故自请出家。从今以后,晨钟暮鼓,定不懈怠,为我大齐的万事基业祈福。请娘娘成全!”说罢,磕下头去。杜沅沅想不到田渱竟然是这样的要求,半晌作声不得。

        田渱不住磕头,额头撞击砖地声音甚是响亮。杜沅沅长叹一声,扶住了田渱的身子,道:“我答应你便是。”

        英帝听了杜沅沅转述田渱的话,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被太监领进了承宸宫大殿的妙龄少女,那个站在他身后一心辅佐她的稳重女子。悠悠经年,自己终究是负了她啊。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就答应她吧。”

        天业十九年秋,一个秋风绵绵的日子。一辆朴素简陋的马车,从禁宫东北角的角门出发,摇摇晃晃地向天都城外的大悲庵驶去。车中坐的那个穿了褐色淄衣的女子,正是对出家心意已决的田渱。

        马车向前行进,秋风微微卷起一侧的窗帘,隔着如烟的雨雾,隐约露出宫墙一角。田渱端坐不动,眼底却隐然有了湿意。此时,他必定在乾安大殿上听朝吧。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田渱猛然一震,回过神来,面上现出苦笑。恐怕自己终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人的身影。今后,青灯古佛相伴,就在心中为他祈福吧。

        马车后面,在禁宫尚未关闭的角门旁,站着一名清秀婉约的女子,直盯盯地看着那马车渐去渐远,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女子正是杜沅沅。杜沅沅对田渱始终怀着深切的同情。今日,得知她离宫的消息,早就守在这里。一旁撑着伞的碧痕道:“娘娘,我们已经成全了她的心愿,她必定是高兴地离去的吧!”杜沅沅兀自盯着远处,眼中闪过莫名的愁畅,喃喃道:“只怕是面上放下,心中却要惦记上一辈子吧。”碧痕一愣,似是不明白杜沅沅在说什么。眼看雨越下越大,又道:“娘娘,雨大了,我们回吧。”杜沅沅叹了口气,在碧痕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宫去。

        角门缓缓阖上,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雨下得越发紧了。

        三日后,禁宫正安门前。玉珞青盖、金辕玉仗排列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街口。身穿银色甲胄的禁卫、墨兰宫纱的宫女、棕色袍服的太监都已站得笔直。

        英帝已经决定亲自护送杜沅沅到千液苑去,如今,两人正坐在英帝的赤金步辇上,向禁宫正门行去。稍后二人出了宫门,将换乘玉珞车,直接驶向天都城西郊穆岳山中的皇家别苑。

        皇后率领着一应嫔妃早已候在禁宫内的正安门前。见英帝扶着杜沅沅从赤金步辇上下来,急忙跪下行礼。杜沅沅看着皇后端庄的模样,心中一阵冷笑,面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施施然上前给皇后见礼。皇后一把扶住,温和道:“妹妹身子不方便,就不要多礼了。妹妹此去,一定要多多保重身子。要不是姐姐这里事多,还真想陪着妹妹一道呢!”杜沅沅看着皇后的笑容,只觉得阵阵发冷,面上却仍柔婉道:“妹妹谢过姐姐,劳姐姐挂心了。”

        英帝扶过杜沅沅,道:“朕此次陪着沅沅到别苑去,恐怕要住一阵子才能回来,这宫里的事就交给皇后了。”皇后微微一福,“请皇上放心。臣妾会处置好一切,等皇上回来。倒是妹妹,还请皇上多多照拂。”英帝满意地笑了笑,扶着杜沅沅一同向宫门走去。路经沿途跪送的嫔妃,杜沅沅一眼便瞥见了人丛中的林锦儿,忍不住深深地看了过去。林锦儿似是感到了杜沅沅的目光,微微抬起脸来,正对上了杜沅沅若有所思的眼神,禁不住愣了一下。待仔细看时,见杜沅沅面上仍是个静好的微笑。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个错觉。

        御仗渐渐远去,皇后带着嫔妃们仍站在宫门前。林锦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皇后的身侧,和皇后一样,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

        英帝陪着杜沅沅到了千液苑,二人每日都腻在一起,朝迎红日飞升,夕观漫天落霞,白日里或畅游山水,或弹琴对弈。有时,只是两人相拥着听着山间的流水潺潺,虫叫鸟鸣。虽然英帝间或也处理政事,但是,这一段时光,却是他们自在一起后从未有过的悠闲快乐的日子。杜沅沅想起那些宫中的勾心斗角,想着宫人脸上的虚假表情,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厌倦。她所要的生活原本是如此简单,去掉一切浮华雕饰,只不过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身旁有一个倾心相许的爱人。她的脑中也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当一切了却,她或许不再留恋那个美仑美奂的宫廷。

        英帝将回宫的日期一拖再拖,终于不得不动身回京。朝堂上还有那么多的政事要处理,他终究不能永远舍弃一切。

        英帝回京的队伍渐去渐远,杜沅沅脸上一直挂着的让英帝安心的淡然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语的酸楚和怅然。她心中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只怕是从未有过的艰险。她和她的孩子,必须要打点起全副的心神,去应对无法预知的危险和挑战。

        “娘娘!娘娘!”杜沅沅转过头,看着在一旁呼唤的兰兮,淡淡地笑了,刚刚她走神了。现在,她们正走在千液池上的九曲长桥中。兰兮夸张地叹气,“娘娘已经是有八个月身孕的人了,还是这么不在意。奴婢可是操碎了心了。”

        杜沅沅依旧笑着,没有答话。却低头望向浮着一层淡淡烟纱的澄碧水面,那里面的人影轻盈飘忽,面容都被隐在烟雾后面,显得飘渺而又神秘,就如同人心底最不可言说的那个绮丽的梦境。

        身旁的兰兮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杜沅沅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抬眼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石青色锦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长桥转角的小亭中。那人身材颀长,背着双手,微微仰着头,似是在看着远处叠翠的青山,浑身散发着寂寥出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