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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這再無疑問了。九弟,你這胡師爺原來也堪當大任啊,呵呵,這樣難走的路,六百里加急,居然硬是半月送到了……”

        “八哥嘲笑我也沒用,十四弟早已不是當年阿哥所那個小弟弟了,如今手握大軍,咱們兄弟也只得為他籌措軍備而已,若是連一個小小的文人都無法降伏,如何鎮得住這三十萬大軍?再者,胡師爺這樣的人,要把他嚇破膽還不容易麼?”

        “……原來如此,有一天在上書房與張中堂馬中堂議事時,皇上曾無意笑談了一句,听說十四弟剛到西寧就有一個女子進府,但皇上並未打算細究。若我推測不錯,策凌異動,她不得不走,還走得極其不順,這就解釋了她是如何流落到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的……”

        八哥忽然拍拍我的肩︰“又想到她吃了多少苦?”

        “草原戈壁,兩軍陣前,我好像能親眼見她立于西疆黃沙漫天之中,彷徨無著……可是八哥,我們居然根本就沒有打算能把她要回來,放在我們自己手中,而是只得任她被十四弟拘于邊塞苦寒之地。”

        八哥神色暗了一暗︰“你方才也說,十四弟早已不是跟在咱們幾個身後的十四弟了,大將軍王,少年雄才,手握重兵,從皇阿瑪率百官親自送他出征的那一刻起……”

        這就等于承認十四弟已經自立了。我點頭,又搖頭︰

        “而且皇上的耳目一向最靈通……”

        “皇上分得清孰輕孰重,需要對個小女子動手時,還等到現在?這一局棋與幾年前那一局情勢早已不同了,凌兒如今只對我們的好兄弟或許有用——九弟,稍安勿躁,該請四哥賞畫了。”

        四哥看到畫之後的反應,雖有些意外,我倒頗為理解︰他細看了一刻,將兩副畫一卷就要尋火燭燒掉。

        “四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再如何也不會看見這等須末小事的。”八哥笑問。

        “什麼狗屁畫師畫的?壞了我凌兒好好的模樣,不如一把火燒了它。”

        我並不心疼她的畫像,因為她的模樣活生生刻在我腦子里,只怕今生都去不掉。燒掉,倒正合我意。

        四哥看著畫兒化為灰燼,便以軍務纏身為由轉身告辭。送出幾道門,看著他遠去,八哥嘆道︰

        “若不是運糧草去的李衛壞了十四弟的事,十四弟只怕再過幾年也不會給我們知道他手上捏了道牌。四哥心術極厲害,偏生有這麼個把柄;大將軍王擁兵自重,卻指望著我們在後方替他制衡四哥;上頭還有皇上盯著……連年羹堯都打不定主意,想來拜見咱們多謀一條路子……好嘛!這局棋,真得打足精神來下了。”

        打發他回去時,我拍拍胡師爺的肩︰“沒想到你還是個吃得苦、擔得起事的人,爺沒看錯人,好好干!十四弟凱旋之時,少不了你的大功!”

        胡師爺苦笑著,一隊人浩浩蕩蕩帶著我送去的幾車東西回了西寧。

        兄弟幾個間既然已經把事情攤開來說,消息就很順暢了,有了她的消息,生活有了新的寄托似的,每天只等著西寧的信兒才能安睡。

        凌兒在發了一通脾氣之後,默然沒有再拒絕我送去的所有東西,姚大夫關于她傷情和身體狀況的信,我也每天拿給來往較密的太醫研究會診,並且我開始活動,打算向皇上請旨去西寧勞軍。

        相比之下,四哥就沉寂多了,我們對他的“關注”與數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也幾乎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動作。

        “呵呵,他是打老鼠怕摔了油瓶兒。”八哥詼諧的說,看上去心情輕快。

        皇上此時不會有心思關心一個或許遺忘已久的女孩子。但如果皇上發現四哥曾經在這樣攸關人命的事情上秘密抗旨,本來就不大的、傳位給四哥的可能性,就必然會完全打消了。

        八哥和十四弟會想要一直捏著這張牌,在未來的某個關鍵時刻,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只是,亮牌之時,也就是這張牌失效被棄之時……

        巡查府中火燭的夜更敲過三聲,在燈下獨自撫過一遍象牙骨牌,尋出那張“天牌”捏在手心。至少這個心思,我敢肯定,四哥與我絕對一致︰無論最終勝負如何,我不會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命運。

        胤番外(二十一)

        十四弟很謹慎的什麼也不提,來往信件一切如常,只說些府中家事和西寧生活氣候等。但我漸漸發現,凌兒腳上受的傷到底要不要緊,只有十四弟一個人真正清楚,因為她甚至只給姚大夫略微看過一眼右腳踝上的傷,至于每天親手照料換藥包扎,十四弟從未假手他人。

        我萬蟻噬心般嫉妒老十四!

        心急火燎的請準去西寧勞軍,皇上卻總是不置可否,把折子“留中”不發。八哥也打算著籌措一次西寧勞軍,我上次東西送得急,很不周到,現在重新整理出要給凌兒的一批年貨衣飾,正好可以一道送去,由我押送物質到西邊勞軍,再合適不過了。但皇上不準,一切都是空想……

        正好年羹堯進京述職來了,他從皇上那里親口得了運糧的命令︰就在年前,可以送足三個月的糧草儲備到西寧。

        送糧多少,在軍事上甚至重于調兵多少。說得不好听些,有了這些糧草,十四弟要調轉大軍打回京城,勤王登基,再回頭派兵征西,也綽綽有余。

        年羹堯如事先信件中約定的那樣到八哥府上拜見時,是我出面的。其他的話都說完了,見他略微失望又仍含期待的樣子,不由心服八哥的馭人之道。

        “我還有件東西,想要帶給西寧城中的一個人,卻不能讓她知道是出自我手,否則,她不會收。年將軍可能幫我這個忙?”

        “這?年某盡力不負九爺所托。不知是何人?”

        “聰明,不問是何物,卻問是何人。對年將軍,這事兒竟無可隱瞞的——是凌兒。”

        “哦!”他恍然,繼而釋然,眼神往遠處飄忽了一下,暗帶笑意,想必是想起了他所知道的凌兒。

        我交給他的,是六顆大小一樣的夜明珠,因為自身已經十分珍貴奪目,任何的花樣都無法襯托,我指定工匠打造成最簡單的式樣,把它們瓖成了一把發梳。

        年羹堯走遠後,八哥從屏風後走出來,搖頭笑道︰“此人人品,堪比魏延、吳三桂。”

        “還是四哥調教出來最得力的門人呢,四哥看此人可算走眼了。”

        “九弟差矣!人盡其材,雞鳴狗盜之徒亦有得用之處。何況此人有這等大將之才,野心勃勃也是自然的,若能長久駕馭這樣的人,四哥手段可謂非凡。”

        頓了一頓,八哥補充一句︰“別忘了,江夏鎮男女老少幾百口人,我們的百官行述,還有九弟你的幾百萬存銀……都是喪于此人之手。”
        我知道八哥是為我送出那六顆夜明珠不滿。倒不是為了值什麼,這夜明珠,原本是貢物,可我一看見它們,就想起了凌兒︰不需要任何修飾,它們就能在黑暗中、月光下從心底散發最魅惑人心的光澤……正好送貢物的水軍提督在台灣天高皇帝遠,無人約束慣了,就大膽把這珠子截了一半留給我,剩下六顆貢給了皇上。

        皇上老了,相比咱們兄弟心里嘀咕的那點兒事來說,私留貢品算得什麼?何況八哥當時也沒有十分阻止。我懶懶一笑,丟開了此事不提。

        十四弟的西邊軍事經過幾次小勝,終于在康熙五十九年一舉收回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全軍被俘,但連因戰事而萌生反意的喀爾喀蒙古大札薩克策凌,也在觀望中迅速上了請罪書,又準備了極豐厚的嫁妝,把喀爾喀草原上據說最出色的郡主嫁到了京城,給裕親王老保泰做了續弦。看樣子,邊疆大局可算初步平定了。到了冬天,皇上決定順應天下民心,好好慶祝一次大壽和登基六十年,家宴慶壽,就要召回老十四。

        “十四弟要回京了。”

        “替他安排的壽禮業已備好。”

        “……這次不知為何,心中竟總是迷霧重重,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看不清的,前路多艱啊。”

        “八哥,我們哪個兄弟眼前不是迷霧重重?我看,皇阿瑪自再廢太子之後,這麼些年,就是在布這個迷局,好讓我們兄弟都摸不著頭腦。皇阿瑪,他老人家到底已登基一甲子了,前無古人啊。”

        隆冬時節,地面都結了厚厚的冰,八哥主持戶部,為皇阿瑪辦六十大壽慶典,每天小心翼翼忙得陀螺似的,這天我們從宮中辦事回府路過這郊外,見一群孩童在結了冰的河面上玩鬧嬉戲,不約而同要下轎踩雪走走。

        人都遠遠跟著,只我們兄弟兩個在冰上,傍晚時分,郊外村莊已有炊煙升起,匯入陰雲密布的天空……

        與八哥商議定後,我們開始比以前更加公開的宣揚支持十四弟。

        我在書信中,和平日的言談里,時時處處不忘向我們有來往的親貴及官員提起︰胤“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而且有了之大動干戈為凌兒送東西的先例,再三熱心為胤試制軍備,籌措勞軍物資,也顯得順理成章。

        轉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有了這幾年的鋪墊,老十四回京後儼然已脫胎換骨,因為仍掛著大將軍王的尊號,無論走到何處,都有手下勁裝彪悍的兩隊親兵整齊開道,目不斜視,軍威凜然,然後才是手按腰上御賜寶劍的年輕皇阿哥昂然而來,眾人無不側目,勢頭一時無兩。

        八哥對十四弟異常客氣,十四弟偶爾推辭不過,便會無不惶恐且疑惑的笑問︰“八哥九哥,這莫不是要捧殺做弟弟的?”

        “捧殺”這個詞,我們心中有數,早年二哥的太子做得還頗穩當之時,索額圖試圖提前擁立太子謀逆案發,給了八哥一個絕妙的啟示︰二哥身在高位,最有效且不著痕跡的辦法,莫過于捧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