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出了救护点,我们俩一路小跑,说来也怪,炮弹依然不时落在近处,但再也没有卧倒过一次,心里想的就是怎样快点把伤员送到团救护中心去。路上碰到连里的同志,他们也是一路小跑,一看我们这架势,不说话立马撒开丫子狂奔起来,这时候才体会到什么叫时间就是生命啊。唉,那个年代,那个人啊。

        背上的伤员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腿可能断了,绷带早让渗出来的血水染红粘透了;刘黑子背上的情况更糟糕,一上路就开始吐,已经吐了他一脖子了,这小子的脑袋还得顶着伤员的脑袋,怕他晃荡啊。二个小时送到团救护中心,我们不敢停留,只要了口水就上路了,我知道此刻的山路上早已爬满了接送伤员的队伍了。

        一路上碰到连里不少弟兄,全是送伤员的,抬的,背的,使担架拖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每个人的脸上挂满了汗水,身上涂满了血迹,我跑的更快了,我想我是真的已经完全投入到“苦力”的角色当中去了。

        再上救护点,一营陆续下来的伤员和烈士已经塞满了整个地界,一个军护拿着笔挨个分配:点到的先送,我的眼里全是泪,救护点一头已经摆了好几溜烈士遗体,他们只能继续等待,死者得为生者让路!我真想嚎出声来,可也真急的连嚎的劲都没有了,进了救护点背上一个伤的就得跑,下山的跑还长呀。连里的军马上都驮着烈士遗体,人马连轴转,一天下来,活人也没剩下几个好的了,那天一天我们抢运下来一百多伤员烈士;连里不少人都累垮了,我的腿肚子也直打转,一挨地就起不来了,象是灌了几十斤铁沙,可心里还是挺乐的,这就是打仗,不放一枪倒是救了不少人,回去不也有得吹了吗?

        二十八日下午,二营才将老山主峰彻底拿下来,一营方向的1072高地直至晚上仍然掌握在敌人手里,119团那边的战斗也没有完全结束。晚上碰到二营的老乡兵,他告诉我,他们营伤亡严重,特别是五连,也就是现在的老山主攻连,副连长张大权也牺牲了;他还说,一营的伤亡更为惨重,都过半数了,干部死伤的多,其中还有营干,部队已经失去建制,都成散兵游勇各自为战了。入夜,连里在营地四周放了双哨,要求人不离枪,马不离鞍,防止越军偷袭。我的雨衣行军时丢掉了,班长要让我,我没好意思要,山里雾气重,小半夜衣服就湿透了,我蜷缩在泥地里抱的再紧还是冷,上下牙不听使唤,怀里的枪象个冰坨坨,冻的慌。

        二十九日晨,1072高地以及634高地地区的战斗还在继续,连里组织两个排前运弹药,我还与刘黑子搭伙,马背上驮着炮弹,两人背上还扛着四箱手榴弹;路上碰到后运烈士遗体的民兵分队,他们与我们一样的装束,只是没有领花肩章而已。从山脚到一线阵地来回要五个小时,我们从一早开始来回跑了两趟,拉上去六箱炮弹,四箱手榴弹,两箱机枪子弹;我们排背回来六名伤员三具烈士遗体。途中遇敌炮火袭击一次,弹着点偏远,未造成伤亡,排里一匹军马闪了前蹄,提前退出战斗了。下午四时,1072高地战斗才宣告结束,由120团组织兵力收复下来。当晚我连休整。

        三十日,我团各营因伤亡严重被转入二线休整,我连继续抢运各营伤员烈士。听说南榔已经屯集了不少烈士遗体等待民兵转运了,一线各临时救护点仍然有部分伤员尚未抢运下来。下午,连里组织突击队,对我团各救护点实施突击抢运,基本上将所有伤员与烈士遗体抢运下一线了。

        五月,老山战事进入胶着状态,越军零星反扑不时发生,前沿步兵伤亡不断,后勤供应压力重极了。那些个日子,我们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正儿八劲的饭,冷水就压缩饼干,雨衣裹泥巴,我们在艰苦里寻找心中的英雄梦。

        都说军人好打枪,我也喜欢,战争给了士兵们一次绝好的枪会,而我,却一枪未放,我没见过活着的越军,我的资格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步兵连的弟兄们吹,吹那漫天的弹火,吹那遍野的敌人和残缺不全的死尸;真的神往极了,一直在心里念叨,哪怕是死让我亲眼看一看越军,让我亲手杀一个越军我也认啊。

        日复一日的劳作彻底把我们搞麻木了,二箱炮弹和三箱炮弹的分别仅仅是一种质量上的差异,人们的疲劳神精只在短暂的休息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我晕倒过多次,路上没碰到过,全是一挨休息时发生的,连里最高纪录一次倒了六个,有摔出血的,也有摔肿脸的,倒下接着睡,血流了一地也不醒,这才是一个军工的命,我的命。

        老山上的路不叫路,我们是军工还是工程兵,好些高地哨位不通路,我们就开路,一次上去除了带弹药给养,还带构工材料,泥里滚土里爬,一趟下来全没人样了。有次下阵地遇见一老乡,还没等开口,人家远远地就开始尖叫起来,并连滚带爬往回窜,我心里犯激泠,后头有特工吗?四处看了没动静,还来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个的形象问题,也不能怪老乡,是人都不应该这样的:够齐肩的长发全是汗渍血渍凝结的坨坨,脸上黑一块青一块,胡子拉渣,还有身上,统共两块布片,还全是洞,露肉的地方也不干静,溃烂早已统一全身连块台湾岛也没剩下了,历害的地方还在泛黄水,有浓,捂着痒,掀开更痒;这样的形象往老百姓面前一戳正常的人都会跑的。就这,我们还自以为是的到处眩耀,别说,还真有理解的,大官就理解:某次,某州某县领导上前线慰问,冷不丁就被领到我们那儿了,干部们喊口令,全连老少爷们齐少阵,有想穿衣服的,干部制止:我们拼死拼活为的啥,不就是为了地方上的人民吗?也让这些地方官们感动感动,知道我们是咋为他们的作战的。场面感人,当时没觉的,现在回想起来确实酸,叫每个人叫每颗心为之颤抖为之落泪:空地上一片狼籍,不是物件,而是人,狼籍的人,象一群叫花子,只有头上钢盔缀的五角星还是那么亮那么红,那次慰问成了一成哭会,地方领导们挨个拥抱我们,听说连里还有他们地方上的兵,他们一定要见,后来知道那个兵上阵地了,领导们仍然不依不休的要等待他回来,我们也感动,战区人心直,战区里的兵心更直,你给他们一点好,他们准保还你满腔的热情。就着地方干部们的眼泪,我们拿出能拿出来的所有家当招待他们,唉,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军民鱼水情的含意。

        一九八四年,老山战事激烈,部队伤亡大,军工也不例外,我们连头一个牺牲的就在五月份,记得他是陕西人,好象是陕南的,这小子个大体壮,当过八二无炮手,战时调到我们连的。战区多雾,睛天实属难得,但睛天也是最危险的,对于敌我双方来说射击视界清楚更是打击对方有生力量的好时机;那天就是一个大睛天,我们班为老山主峰前运弹药,他与我在一个组,我这人嘴不利索,不好讲话,这小子话多,一路上尽听他吹,不过也怪,听着他吹人也觉的舒坦,漫漫山路真觉不出有多长来,我还记得他曾告诉我们,参军前在老家处了一个对象,姑娘人美心更美,人家出征加吹灯,可这位知道对象要上战场却赖站要结婚,我们都说他命好,摊着个俏喜凤,他也说,打完仗回去就办事,还说要请我们大家一起去,可劲喝酒,可劲吃肉,想着就馋啊。过百米封烦线时,他与我前后个,那地距主峰不到二两路程,过了就较安全了,前面通过都没事,剩我俩,他愣是从我肩上抢过去一箱手榴弹,我不干,他就踢我:我个壮,扛着不碍事,你小子体弱,多背一箱跑得慢,别被炮弹追上就好。这句话让我终生感念,冲过封锁线,还没等我回头,后边就响炮了,他惨叫了一声,就一声,炮弹长眼似的砸碎了他的身子,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那句话。我们几个往回扑,班长拦着不让动,越军的高机火力转眼就封锁了来路,那土尘被子弹掀起人高,  还有小炮,咚咚咚,敲击着地面,也撕裂着我们的心脏。  我哭了一路,下撤时,我们只捡回来一堆肉块,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个子领着他那俏喜凤来看我们了,还请我们可劲地喝酒,可劲地吃肉!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死了人的连队很难不再死人的。过五月,我连伤亡人数直线上升,缓过劲来的越军拼命封锁我军的后勤供应路线,哪天上路,军工都有伤亡,没办法,死也得上啊,不上,前沿步兵就得死,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明知道要伤亡而为之。

        我伤在雷上,那颗雷一次伤了三个人,路还是原先的路,我们不知道踩了多少遍,可就在那条路上我触雷了,触雷的时候是早上,八个人往前观送给养,我走中间,路上安静极了,少有的安静,我的心里意识到有问题的时候已经踏上雷了,脚底下感觉踩了个空,先看到烟,就从脚板上升起,接着是爆炸,气浪把我推向了路旁的草丛,人失去重心,脑袋还清楚,就想着这下子完了,光荣定了!两腿全是血,痛疼来的慢,我想爬起来,可腿使不上劲,弟兄们拥上来抱着我,摇我,叫我,我也喊,没喊痛,光喊:我没事!我没事!有人掐着我的腿,隔一会,大该也就几秒钟吧,疼感上来了,一阵阵揪心撕肺,我开始说胡话,两手不停的捶打战友的背,边上一片吵吵声,我的头晕乎乎的,一直象在云里飘着,有人抬我,我能感觉到鲜血一点点的流出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