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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忙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翩然乘扶梯回到地面上,打车回家。我们只有过那一个晚上的交流,我对他表达完了对他前程的建议,之后觉得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是否接纳别人的建议永远都是当事者的自由。

            五

            有一天晚上我从小街里出来,再次走到亚细亚酒店停车场朱小青站过的位置,遥望对面那片冬青丛。某一刻我期待出现幻觉,能看到朱小青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一个戴黑白纹相间围巾的男人,长得像马龙那么帅。停车场光线昏暗,我像箭一样跑过去,在那人即将走到南大街人行道上之前追到他身后,叫道,马龙!

            如你所知,那人根本不是马龙。我并不奢望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如此戏剧化的邂逅。那个不是马龙的人围着一条黑白纹相间的围巾,用他自以为是的目光侵略了我一遍,然后问我有没有地方。他把我当成了妓女。我说我没有地方,你有吗?他回头指指身后,说,到我店里去,我放片子给你看。我看了看他目光所指之处那间门面不大的音像店,说改天吧,今天不方便,他纠缠不休地问,哪天?我说再说吧。他摆出继续纠缠的架势。这个时候我看到丈夫老贾的车,从亚细亚停车场出口开出来,他没有看到我,车子很快隐入了南大街。

            没有费什么力气,我从戴黑白纹围巾男人那里脱身出来,走进地下通道,听流浪歌手唱歌,然后打车回家。老贾已经洗完澡,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对老贾说,咱们分床睡吧,我睡小屋,你睡大屋。老贾说,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大屋你睡小屋。老贾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书房。

            老贾惴惴地看着我,我猜他在思忖我知道了他多少事情。几分钟后他很聪明地默许了我的决定。

            我更换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这说明,其实我对跟老贾分床觊觎已久并进行了充分准备,全新的床上用品就是佐证。生活更换了司空见惯的面目,同时增加了某些微妙成分,我肯定老贾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失了眠。我想,这没什么,是他给自己的行为买了一下单而已,如果说我有什么残忍,那就是我用含蓄(干脆说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缓慢地折磨他,而事实上这种残忍并非我刻意而为,我只是不喜欢像众多女人一样,寻找丈夫出轨的证据,然后诘问,撕破脸皮,却死都不肯离婚。这套程序化的做法很没有创意,也完全没有必要。到目前为止我还丝毫没有想到离婚这码事,老贾还算一个不错的丈夫,小有资产却并不任意妄为。

            第二天我之所以把夜遇老贾并看到他车里有个女人这件事情告诉朱小青,是因为朱小青说她昨天晚上在亚细亚酒店吃饭了,我问他看没看见老贾,她说没看见。这个敏感问题一下子引起了朱小青探秘的欲望,在她的穷追不舍下我承认我看到老贾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但是老贾车速很快,一下子就隐入了南大街,我没看清那女人,但肯定是个女人,并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比如生意伙伴。

            朱小青研究了我很久,问我怎么处置老贾了,我说没处置,放任自流。朱小青很愤然地说,怎么可以不处置呢!这样的男人!我说我也不是一个好女人啊,瞒着老贾寻找以前的老情人。朱小青说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寻找老情人那说明你重情。我表达了对这个断语的疑惑,我说我觉得这并不说明我重情,对马龙失踪结果的探究欲望远远要超过我对马龙这个人的想念。

            朱小青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因为谈到了老贾的新情况,她迟迟不肯离开,不时有同事推门进来又退了回去。我们的领导在这个上午去向不明,如果没有朱小青在,我就可以像以前这些时候一样,抱着水杯听他们闲聊,这样会获取到公司及其高层领导人的很多私密信息,非常有趣。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些耳聪目明的家伙,如果没有这些家伙存在,办公室生活将会多么寡淡啊。

            老贾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开始了另一个话题:马龙失踪的几种可能性。其实这个问题在过去已被多次探讨过,几种可能性并且都经过了严谨的论证,但这个上午无事可做,再拿出来讨论一番也无妨——我期待产生某些新发现有助于寻找马龙。

            好了,关于马龙的失踪,过去被我们论证并推翻了的可能性有:一、马龙被绑架。马龙没有什么钱,在有限(警校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辞职前后共计五年)的工作经历中,他攒了两万块钱,打算支付我们结婚时的各项费用。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为了区区两万块钱去绑架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二、马龙被杀。马龙来自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在来之前,他跟我们这个城市毫无关系(包括亲友关系及其他一切关系),到这个城市铁路部门当了一名刑警之后,多数时候他跟其他几名同事一起,待在铁路部门巍峨的大楼里,在刑警队办公室喝茶聊天,晚上按照值班表轮流在隔壁值班室睡觉,听电话。少数时候他们会接到命令,到附近铁路辖区(客运或货场)处理一些偷盗类的小案件。可以肯定地说,马龙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跟谁结下仇,不存在有人寻仇杀害马龙的可能。我曾多次看到马龙他们从铁路货场抓到小偷,他们把他铐在值班室里的椅子上,让他在那里反省一段时间,就开了铐子放人了,他们甚至不体罚那些时时给他们带来小麻烦的人。三、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上学时,马龙念的是警校,女同学少之又少,且个个肌肉发达不逊于男同学,马龙跟其他男同学一样,都不喜欢此类女同学,每到周末,马龙就骑着单车到我的学校去找我,在我们恋爱的三年里,马龙对我一往情深。毕业之后,马龙义无反顾地跟我来到这个城市,要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在地图上地理位置靠海,从铁路这个角度来说并非枢纽之地,怎么说呢,算得上一截阑尾一样可有可无的区段,马龙作为学校里的高才生宁愿蜗居此地,五年里,他所认识的除了我之外的女人,一个是朱小青,另一个是公安科里的女会计,而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表妹,另一个年事已高(四十多岁),都不可能跟马龙有所瓜葛。除了办案和上班,其余时间我跟马龙可以称得上朝夕相处(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因此跟马龙早已同居),他辞职后那半年还未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是几乎白天晚上都待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种种当时情况都说明,不存在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这种可能。四、马龙回了老家。这里要涉及马龙的身世,基本上,马龙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原因很俗套,他在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哥哥的仇视下长大,考到警校第二年,忍气吞声一辈子的父亲终于去世,马龙趴在我怀里狠哭了一场,之后痛快地说,他终于跟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城市彻底决裂了。基于此,马龙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老家。

            除了以上这些素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我还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马龙其实并没有辞职,他的辞职是工作所需,简单说,一项特殊任务需要他以辞职的名义去执行。我到铁路公安部门去求证这个可能是否存在,遭到了公安科长的断然否定,他跟我说,如果马龙是就职于地方公安部门,这个可能性也许存在,但你想一想,铁路部门哪里会有重要到需如此大费周章的案件?马龙所在的刑警队队长和队友则被我的奇思妙想笑痛了肚子,他们不认为在他们生活里会发生电视剧里才有的传奇事件。就连王铁都认为我的想法过于荒诞,他说如果马龙接受了这样一项特殊任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一些猜想跟上面这个猜想一样离谱,比如马龙到别的城市(南方比如深圳)创业去了,马龙犯罪潜逃……很多,离谱到不堪一提。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想出马龙失踪的其他可能。这个上午我跟朱小青关于此事的探讨依然没有新进展,只是有一点也许应该需要我注意,朱小青认定马龙失踪跟男女之事有关,简单说,就是马龙在跟我登记之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愧疚使得他无颜再面对我。朱小青非常认定这一点,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说是直觉,在从前,朱小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尽管她毫无道理地如此确认,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想跟我以上罗列的诸多猜想中的第三条从本质上来说还是相通的,我搜肠刮肚依然想不出当年马龙还有跟什么其他女人交好的可能。

            我头疼欲裂地结束了这个上午,朱小青请我出去吃了一顿涮羊肉。席间朱小青表达了对男人的不满,她的论调很没有新意:男人没有好东西,都是花心大萝卜。我以为是王铁有了外遇,但朱小青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王铁那样,倒贴都不一定有人干。我表示不解,以朱小青此刻对王铁的态度,当初她喜欢他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朱小青说,当初还不是看你喜欢他,我也就觉得他好了。朱小青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愧疚了,当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说我还是喜欢王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朱小青就真的那么认为了。只是我不理解的一点是,尽管朱小青当初盲目地尊崇着我,但终身大事怎么能视我的喜好而定呢?这个姑娘。

            既然朱小青的感慨不是由王铁而起,那最后我猜想是朱小青本人有了外遇了,或许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小青失望或者伤心了,她才给男人做了如此论断。要真是这样,我觉得朱小青真不该去蹚这浑水,情人这玩意儿,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一种关系,能那么轻易去招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