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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相同的一点是,无论来自于哪一方,这种施予都是心甘情愿的,幸福的施予。然而,本质上的置换却让我时不时地惶然一下子,好比某种长期保有的地位在沦丧,让我觉得,我已经老迈了。

            事实上,我的觉察不是无证可循的,最有力的佐证应该算是我跟老贾的结合。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听从许多方面跟我存在着巨大差别的朱小青的撮合,跟某一个男人结合。而情况正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朱小青给我介绍了老贾,我认为这个老贾最可贵之处就是手里有一些小钱、人却还算不错,那一年我即将三十岁。我曾经试图把我跟老贾的结合归结于我对三十岁这个尴尬年龄的恐惧,而无论怎样为自己寻找理由,真实的情况是,我就是听从了朱小青的安排。这是一个不容改变的铁铮铮的事实。

            因此,毫无疑问,关于马龙的失踪和再现,对我和朱小青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大事。圣诞夜过后朱小青跟我碰了一次头,地点在上岛,朱小青请我喝了一壶炭烧咖啡,我们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回忆了一些跟马龙有关的事情,主讲者是我,朱小青大部分时间在听。事实上我所说的那些情节已经重复过N遍,无非就是马龙失踪前几天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五年以来,我已经把那几天里几乎每一分钟都梳理得很彻底——我跟马龙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结婚登记积极热情地忙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马龙会突然失踪。

            我对朱小青表达了寻找马龙的决心。朱小青对我的决定不置可否,我想,她有足够的理由不置可否。一、鉴于我跟马龙过去感情还算很好,他在结婚登记当天却当了可耻的逃兵,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充满伤痕的事件,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这个人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问个究竟;二、鉴于我现在的丈夫老贾是她朱小青介绍的,而且我们之间感情尚可,这种情况下我再去寻找旧情人,于情于理朱小青都不应该怂恿。

            我认为,朱小青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不方便怂恿,所以不置可否罢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她的不置可否,况且寻找马龙是我的事情,我不可能拽着朱小青,让她不做保险了,跟我一起天天去寻找马龙。

            后来我跟朱小青就不太说话了,我们很认真地听一个钢琴手弹琴。钢琴手大约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年龄不大,很俊秀。我忽然想起了地下通道里的吉他歌手。

            四

            跟五年来寻找马龙不同的是,这次我的寻找显得有迹可循,至少在我的主观意识里是有迹可循——我已经把朱小青在亚细亚酒店停车场看到的那个戴黑白纹羊绒围巾的人认定是马龙,比之于在这之前那五年的漫无目的,我对现在感到很满足。至于能否找着马龙,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这个晚上我很有目的性地坐上21路车,在海港路下车,乘扶梯进入海港路和南大街交接处的地下通道。吉他歌手不在,我想他也许还没有来。穿过地下通道,从亚细亚酒店附近的出口出来,站在南大街上,我看了看这条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人流车流的大街,短暂地回味了一下我们四人从东走到西的往事,就走向亚细亚酒店停车场,从冬青丛那里拐向小街。

            我先前认为小街深处应该是居民楼,事实则不是,步行大约五十米,我意外地看到一间规模不算小的洗浴城,在它周围没有什么其他建筑物,宽阔的停车场占据了不小的地盘,居民楼在远处。

            因为马龙,我花十分钟时间决定了一件事情:到洗浴城去。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类地方在过去一直被我的是非观所唾弃,但为了马龙,我决定跟我的洁癖挑战。然而,洗浴城里的真实情况却不像我想象里那样充斥了性服务的肮脏和混乱,基本上,进入大门以后我对前厅的总体情况还算满意——除了男人,还有不少女人甚至老女人带着小女孩出入,前台的服务也比较规范,我领取了属于我的号码牌,拖鞋和毛巾,踩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被身穿韩服的女服务员引领到女宾浴室,浴室里的情况也基本令我满意——我想起过单身时到公共澡堂洗澡的那些时光了,而天泉洗浴城(这家洗浴城的名字)的浴室只不过比我当年光顾过的那些公共澡堂高档,形式基本一样,女人们的集体裸体表演。不一样的一个情况是,我被女宾浴室里的服务员告知,可以在冲洗之后换上洗浴城里的浴衣,到另外一个房间享受一种神秘石带来的高温蒸烫,服务员特别注明,这种神秘石是从韩国运过来的。

            我决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体察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我打算穿上胸罩的时候,服务员很善意地告诉我说没有这个必要,穿上胸罩会感到很束缚,那里不分男女,大家都心静如水地躺在竹席上闭目享受流汗的感觉。我一下子想到,会不会在那个不分男女的房间里遇到马龙。出于洁癖的需要,我买了一套洗浴城里的贵宾服,稍后离开时我不必像别人一样交回这套浴衣,由洗浴城统一洗涤然后分给其他人使用,而是可以带回家去,下次带来重复使用。我还买了一条一次性底裤,被服务员引领着穿过二楼客厅,进入高温室。

            在高温室里我没有遇到马龙,这没让我太失望,本来我就没奢望这么快找到马龙。奇特的是我居然睡着了,躺在很多男女之间。醒来之后我转动脖子向周围看了看:这间非常大的房子里铺了一地竹席,大约有二十或三十几个男女,穿着洗浴城里的浴衣躺在竹席上,闭着眼睛,在睡觉或是思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工人打开墙壁上的门,把号称神秘石的那种石头从工作间里推出来,所有人都被它散发出来的热量搞得汗水纵横。我站起来,四处走动了一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觉醒来之后我才得以观察这个房间,这说明刚才我一躺到竹席上就睡了过去。

            长久以来我一直困顿在失眠里,有限的睡眠也总是被梦魇缠绕,那些梦有一多半是为马龙而做,另一小半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事物和情节,一方面,我为癫狂离奇的梦境(重点还是追赶马龙那些)所迷惑,另一方面,我为它降低了我的睡眠质量而烦恼。而经过回忆,我确定刚才在竹席上经历的睡眠很棒,没有梦,睡得很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大汗淋漓地走出高温室,重新回到女宾浴室冲洗,之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思考这个问题。这之前我已经看过手机了,在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丈夫老贾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发过两条短信,意思大致相同,问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家。而我对这个地方竟然产生些流连的意思了。

            流浪吉他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唱歌,其时通道里行人寥寥,经过了一段深睡我神清气爽,很想跟这个歌手聊一聊。等他唱完一首歌,我说你别唱了,很可能我是进入这个通道的最后一个人。吉他歌手很听话地停止演唱,我伸手到包里找钱,他说,别给了,你上次给了我五十块。我一下子就欣赏起这个歌手来,一个目光散淡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观察的人,基本上应该是一个很智慧的人。

            在地下通道里我跟歌手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攀谈,我告诉他,他长得很像我失踪的前男友,我还对他说,在地下通道里唱歌不是长久之计,这个城市太小了,被唱片公司发现的机遇基本上不会有,因为这个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唱片公司,如果想有什么发展,最好到北京去,如果仅仅为了糊口,可以考虑到咖啡屋或者夜总会去碰碰运气。

            这个晚上是我在这个冬天里流连于天泉洗浴城的开始,与其说为了寻找马龙,毋宁说在寻找马龙的同时,让自己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我跟老贾共同的家里,睡眠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了,最近一个阶段,由于洞悉了老贾的异常,我对睡眠更加力不从心,这主要倒不是出于对老贾出轨(八成是真的)的伤心,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洁癖。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跟老贾分床睡,怎样提出这个问题——从结婚开始我们从来没有分床睡过,由于对这个婚姻的清醒认识,我甚至从来没有跟老贾吵过架,不是因为没有吵架的事由,是我认为没有吵架的必要。一对很和睦的夫妻,不吵架,怎么能无端端地分床睡呢,我认为这个要求不太容易出口。老贾还是很照顾我某些习性的,比如他用每天上床前的洗澡来表示对我洁癖的尊重,这样一来,至少他每天都能把所有可疑气味利用卫生间消化掉,而不用带到卧室里。但是相对于想象来说,真实的嗅觉是滞后的,在我想象里,可疑气味充满了我们的床,让我无法安睡。

            我感谢马龙,在寻找他的同时我找到了一处睡觉的好地方。这个通宵营业的洗浴城,用从韩国运来的神秘石,在寒风啸叫的天气里弄出七十度的温暖,让我每天晚上大汗淋漓地入睡,几个夜晚过去我悟出这种睡眠像死亡——无梦的死亡一样的睡眠是多么过瘾啊!有天我醒过来,坐在竹席上环视周围昏睡着的男女,几盏昏暗的灯稀疏地挂在头顶,照着这些仿佛没有生命的人体,我惊叹地想,睡眠与死亡是何其相似啊,由此看来,唯有死亡一样深重的睡眠才称得上真正意义的睡眠。我冲洗干净,穿好衣服,乘扶梯进入地下通道,去听流浪歌手唱歌。一段日子过后流浪歌手跟我达成了默契——地下通道的会合是我们两人这个夜晚的正式结束。我站在旁边听他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他收拾讨要来的零钱,把它们码好,装进口袋里,再把吉他装到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