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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  大沙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  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  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  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  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  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  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  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  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  "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  "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  "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  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  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  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  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  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  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  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  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  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  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  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  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  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  "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  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  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  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  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  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  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  "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  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接着,  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  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  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  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  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  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  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  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  "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  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  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  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  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  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  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  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  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  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  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  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  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第76章

        林立果拨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地球仪,地球仪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凝视着地球仪,直到它慢慢停下来,又使劲拨拉了一下,  便背起手挪动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踱起步。这是在毛家湾林彪住宅中自己的房间里,  林立果正在为他即将出台的重大政治行动费心思。他踱了两个来回,又回到写字台旁,地球仪早已静止不动,  他凝视着地球仪陷入遐想。

        地球仪真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一个人只要真正有了政治家的意识,  就会把地球仪摆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这个世界大得很,也不太大。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中国;  要征服中国,就要天天努力,天天向上。他又将地球仪拨拉了一下,  地球仪平稳地旋转着。按说,他这几年在政治上算是突飞猛进了:1967年3月,  他参军到空军司令部;1967年7月1日就入了党;  1969年10月17日就被任命为空军办公室副主任兼作战部副部长;前不久,1970年7月6日,  空军党委常委办公会议上传达了空军司令吴法宪的指示:"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  "现在,中国的空军可以听的他指挥和调动。然而,中国还大得很,要想在中国指挥一切,调动一切,还要做出一步一步的努力。

        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文件上,那是空军政治部党委通过的一项决议,  他顺手翻了一下,决议无非是贯彻吴法宪的"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的指示,决议里面的一些字眼跳了出来:"必须时时想到林立果,  事事请教林立果,处处保卫林立果,要伏伏贴贴听从林立果的指挥,老老实实服从林立果的调动。  "他眯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重重地将文件合上,手在桌上敲出了沉闷的声响,  已经得到的不再让他满意,继续要争取的才激动人心。今天是1970年7月30日,  明天,1970年7月31日,他将在空军司令部、政治部、  后勤部的机关干部大会上做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以庆祝后天的"八·一"建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