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山河策 > 3 3


        “我已经知道了。”

        王览说出“白璧晖”这个名字的时候,竹亭里独自下棋的人举起一枚黑子停在半空顿了一顿:“河西名将世家白氏,如今只剩下这一缕血脉……白璧晖流落西域十余年,是回来的时候了。”

        他啪地将棋子落下:“白氏的女将军。”

        池上的莲花已呈凋谢之态,湖面漂浮着败叶,秋风扫过,顿感萧瑟。湖上是天然竹木铺就的步桥通向竹亭,王览就站在竹亭外的步桥上。

        这里自然不是公子府,而是凉州城外公子怀璧最喜欢的一处别业。湖水引自西山冰川雪水,碧水竹亭,流云青山;园中养着几只悠游的白鹤,时时可见鸟兽徜徉于花木扶疏之间。巧匠雕琢的最高境界,就是天然化工、不着痕迹。

        一扫大漠戈壁的风沙戾气,在这里丝毫看不出这是凉州,简直是江左。

        天色已经暗下来。一阵狂风吹得竹亭外悬挂的锦帐狂舞,几名侍姬匆匆过来,她们都是栗色头发、象牙皮肤,丰满健美的身体像蜜汁饱满的马奶葡萄,在深秋之时依然酥胸半裸,走动之时微微颤动,妖媚如罂粟花,诱人之极。高鼻深目的艳丽侍姬对着竹亭里的高大身影和亭外的谋士屈膝行礼,然后将锦帐绑好、挂起犀角灯,再姗姗退下。

        浓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遮蔽住了天际残阳。山雨欲来。

        白氏的女将军!

        白衣谋士心头一震。关于白氏,他听说过一些。白璧晖的父亲,河西名将白烈曾是公子怀璧少年时的老师,后来公子叛逆弑师,致使白氏最后一支血脉断绝。这本是一段秘辛,流传的版本各有差别,真相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

        但是无论版本如何变化,“弑师”这个罪名,却始终无人否认。在这个时候,白氏名将的回归,对河西、对公子,又将意味着什么?

        王览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凉亭里的人已经叹息道:“又是死局……我以黑子代我河西、以白子代羌胡,以兵法战局之法厮杀,但每日走到这一步,却总是死局。”

        “公子喜欢这种险中求胜、绝地复生的棋路,我却不以为然。”白衣谋士缓步走进竹亭,调侃道:“有死有生,有舍有得,君子趋利避害才是明智之器,只是下棋而已,公子何必守着一个死局钻牛角尖呢!”

        亭中人对属下的不敬言辞充耳不闻,微微一笑,挥了挥衣袖示意来客坐下,眼睛未离白玉棋盘。大风吹来,卷起他黑色长袍的一角。

        一片落花被风吹上棋盘,亭中人轻轻将它弹开。

        他忽然道:“那些云梦人,可平安离开?”

        王览思索片刻,落下一枚白子:“是。”

        “子楚可有怨言?”

        王览悠悠道:“公子对云梦人一直很宽容。”

        对方一笑,陡然问:“子瞻,你是河西王太傅,可知去年凉州赋税收入共多少?”

        谋士想也未想:“一百一十三万金株。”

        “军费所耗为几?”

        “四十二万金株。”

        “粮谷交纳多少?”

        “三百七十万石。”

        “军粮所耗为几?”

        “一百二十万石。”

        “军马多少?”

        “十二万匹,每年约替代五万匹。”

        “凉州九郡,外加朔方共十郡二百二十九城,人口多少?”

        “不过一百余万。”

        “府兵为几?”

        “公子提十万虎贲铁骑,又有步卒五万,共十五万;河西王府提三万铁甲军,一万亲卫铁骑,共四万,合之共十九万,号称二十万。”

        亭中人步步紧逼,谋士自如应对。

        “为何迟迟不能拿下羌胡?”

        谋士想了一想,和他异口同声:“粮,铁。”

        二人同时抬眼,相视大笑。

        拈起一枚黑子,一身黑色广袖长袍的人叹道:“我这几年讨伐羌胡,每年军费几乎占去凉州赋税的一半,不到百万人口要供养十九万将士,更不用提精锐骑兵所需马匹数量,与养马所耗的不菲费用。凉州城加上收复不久的朔方郡,为应付我连年征战,早已仓廪空虚,我们对丝路往来的税率也是一升再升。这样下去,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八年征战,胡人初定,但凉州府库已经捉襟见肘了。

        河西之地多沙漠、戈壁,虽然河西走廊一带农业丰饶,但这烽烟四起的岁月,面对不断扩展的军队军备,确实越来越艰难。无数场战争的惨胜背后,是河西百姓在胡人与诸侯的夹缝中求生存的不易。

        乱世之中,不容领导者不铁血铁腕!

        谋士微笑,落下一枚白子:“公子的心思,在下尚能猜度一二。云梦之事,不知道在下与公子所想是否一致?”

        他以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出两个字——伐、梁。

        梁国毗邻凉州南境,沃野平原、东临东海,粮食充足兼有鱼盐之利;又盛产铜铁,是大量修筑精良兵器的重要资源,这一切都是对凉州绝妙的补充。

        对方眼睛里亮光一闪而逝。

        “在我凉州通敌的云梦人逃到了梁国境内——公子暗中谋划半年,却一直苦于师出无名,现在是一个多好的契机。”这一句最不易出口的隐秘,被谋士谈笑说出,无比的云淡风轻,“这个理由,可以向列国诸侯与帝都的小皇帝交代了。”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双凤雏’——河西虎贲卫王览、梁国天策军简歌,你终于要和你的对手正面交锋了。”亭中人毫不理会谋士的不敬,微微一笑,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混在一起,玉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和棋。”

        这小小河西之地,只是休憩之所,如何容得下欲上苍穹翻云覆雨的蛟龙?

        狂风肆卷,酝酿着一场风暴的到来。

        “当年羌胡血洗凉州,邻国诸侯鄙夷我河西为蛮夷之地,为一己私利袖手旁观,眼看着繁华的丝路重镇变成一片焦土,我凉州百姓生灵涂炭。如今,是我一个一个把债讨回来的时候了。”他站起身来,踱至亭边阑干,背负双手凝目眺望夜色中隐隐远山,长发和广袖在风中飞舞:“白璧晖……就让我会一会这位白氏名将的后人吧。”

        公子府琅嬛阁里的沉静女子,在这个大雨磅礴的夜晚,就着一盏摇曳的烛火,在一卷绢帛上用秀逸的簪花小楷缓缓写下——

        “晋愍帝元熙十一年九月,云梦人通于胡,窃开城以迎敌。未竟,公子怀璧至,破胡兵。云梦人东走,奔至梁。公子是以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