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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巽雪阁,是丹阳君入成为梁国新君的第二个年头、他的女儿鸾姬公主及笄时,新君送给公主的礼物。

        “月下人似月,雪中人如雪。泠泠五指抚,清音寂长夜。”

        这是梁国乐师歌唱鸾姬公主的歌谣。梁侯姬妾众多,偏偏子息极少。两位世子一嫡出一庶出,嫡出的长子十七岁上便与世家子弟争风吃醋的斗殴中身死;少子夜煜年方十五便以刀剑搏杀之术名震梁国,年少英武,兄长死后被立为世子,可惜却是庶出。唯有鸾姬公主不仅是嫡出,而且高贵美丽;传说在她十五岁及笄晚宴上,公主于一袭帘幕之弹奏一曲古调《雪月四弄》,梁国第一琴师施夜白听到,叹为“清音皓质,羞惭霜雪”,从此不碰五弦琴,只弄七弦;也是从这个时候,“清音阿鸾”的美名便传播开来。

        鸾姬公主自十五岁及笄,便有无数王孙公子登门求亲,甚至中山国的中山侯都慕名派使节前来为世子表达通好之意。鸾姬公主闭门不出、拒绝饮食,几乎香消玉殒,梁侯爱女心切,加之梁国有女子晚嫁的风俗,就只好由她,一拖居然拖到至今。

        公子怀璧和他的两位心腹部下策马赶到的时候,冲天的烈焰正在凶狠地吞噬着这座壮丽的宫阁。

        “妈的,这梁侯疯了!”一名千夫长刚刚指挥他的武士们把一片骚乱安定下来,他的满脸的虬髯胡须被烧焦几块,显得格外滑稽。他气急败坏地喘着气擦了一把脸,回头便看到几匹奔驰过来的骏马,急忙行礼:“公子!”

        “怎么回事?”公子勒住马缰,勃然大怒:“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他?一群废物!”

        那武士羞愧不能言。

        他皱一皱眉:“梁国世子和梁园客呢,有没有消息?”

        武士更是羞愧:“末将无能,没有夜煜的任何消息。”

        “哦?”公子冷笑:“把你们找女人的功夫用在找世子上,十个也找回来了!”

        梁国世子夜煜,少年英武,师从名将秦焕,十八岁起,这位世子就和秦焕一起掌握着梁侯的秘密暗卫“梁园客”。“梁园二十四客”都是从天策军将士中千挑万选而来,搏杀之术名震北方诸侯;大梁城破的时候,梁侯被俘,世子夜煜被“梁园客”护卫着不知所终。有一种说法“梁园有客二十四,一人可敌百万兵”,虽不无夸张,但公子怀璧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王览连忙道:“公子息怒,必然是梁侯把自己锁在阁中,将士们也毫无办法。此事也不是无法挽回,只要把消息压下来,在梁侯的弟兄中找一个与他肖似的,穿上国君的服饰坐在马车里在梁国街市上走一圈,然后带回河西寻个时机杀了,过几年就说梁侯病逝,足以对列国诸侯和梁国百姓交代了。好歹奚将军找到了梁侯的女儿,至于世子,二十四名梁园客能有多大能耐,蚍蜉撼树而已;搜城十日,掘地三尺,总会找到他!”

        公子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奚子楚蹭地跳下马,急道:“那群女人呢?”

        千夫长指向一处墙角:“都在那,这群娘们儿都吓傻了。”

        那是一群无比狼狈的女人,年龄都在十八岁左右的样子,做女官或侍女的打扮。她们紧紧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绷到极限的弦,仿佛稍加触动就会砰然断裂。她们的脸上都涂得乌黑,身上的衣服破碎肮脏,破布下却露出凝脂般晶莹丰润的肌肤;有一些已经近乎□□,长裙被撕成碎布挂在白玉般的胸口和大腿。

        奚子楚冠玉般的脸再次红了起来,对公子解释:“末将找到她们之前,她们就是这个样子了。犯禁者,属下会查出来,军法处置!”

        火光的影子在她们身上跳跃,火势越来越大,她们缩成一团,因为长久的恐惧和紧绷而显得有些呆呆地望着前面火光里哀号的宫室。

        她们也许昨夜还在为心上人绣着一枝并蒂莲花,也许还在花园里抚琴弄箫嬉戏;也许还在烛光下为遥远的年迈父母慢慢写着一纸家书,算着阔别的日子:离别时尚且年幼的兄弟是不是该娶亲了,说的是谁家的女儿……上面突然几行字被晕染开来,那是一颗思乡的眼泪。

        她们的青春被埋葬王侯深院,而她们的生命被摧毁在烽火狼烟。所有的美丽都是脆弱的,那样的无助,只能任人践踏;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这些细碎的落花随波逐流,一不小心,就被巨浪吞噬、撕碎。

        两名武士大步踏过去把她们推开,把中间被紧紧拥簇着的女子拖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粗壮的女人哀号着向武士冲上去,被武士随便一脚踢翻。

        清音阿鸾。

        公子怀璧看着他们走近,眼睛里有一种暗沉的光慢慢凝聚。握着马鞭的手,慢慢握紧起来。

        “这就是鸾姬公主。”千夫长向骏马上的公子禀报:“就是她,刚才抢了刀砍伤我们的一名武士。”

        公子怀璧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女子,她衣衫尚且完好,长长的黑发像流水一样披在身上,脸上被涂了灰看不出样子,但露出的一抹脖颈和双手,纤细雪白如玉瓷。她像一个被抽干了力气的木偶,那纤细的身体和手臂,怎么看都不像可以举起□□砍伤一名雄壮武士的样子。

        公子怀璧跳下骏马。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走到她面前,用马鞭轻轻勾起她精致的下颌。她的脸有着精致的轮廓,上面被涂了厚厚一层灰,却可以看得出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娇养在深宫而清澈纯净,却被一层雾气冻结,像初雪冰封。公子怀璧深深凝视着那双眼睛,然后,举起衣袖,一下一下,把她脸上的灰擦拭干净。

        他身后的王览和奚子楚,慢慢瞪大了眼睛,就好像看到一块蒙尘的玉石被慢慢拭去灰尘,一点一点绽放了幽幽的光华。她的皮肤在公子的衣袖下一点点展露出来,那张雪白如玉片的脸让人联想起空灵飘渺的夜雪,或者清霜;那样清雅高洁的美丽,让人不敢亵渎。

        但那种美丽是没有生命的,那双眼睛,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枯井。

        不过是个美丽的女人。

        公子怀璧的手渐渐松下来。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身边的白衣谋士有一种错觉,仿佛有种支撑他的什么东西倒塌了,这个英俊强大的男人瞬间疲惫下去,他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站了起来。

        就在他转身上马的一瞬间。

        那布偶一般的女子突然跳了起来,她的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剑,寒光荧荧,她的眼睛像两颗星辰陡然绽放出惊人的光华,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向那个高大的背影一剑刺了过去!

        奚子楚比她更快。他明明在三丈之外,甚至没有人看清他如何下马、过来,紫色的闪电划过的瞬间,那把短剑啪地跌落在尘土里,他的手轻轻一挥,那个纤细的身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跌落在尘土里,咳出一口血渍。

        “公主,公主啊!”那群侍女哭嚎起来,却终于没有人敢站出来。

        紫袍将军疾步上前,刷地拔剑出鞘,对准了地上的公主。

        “子楚!”公子怀璧喝止他,策马过来。

        地上的女子蓦地抬起头瞪向骏马上的人,那样的眼光,那样冷、又那样烈,像暗夜的鬼火,又像焠毒的箭;谅是奚子楚纵横疆场多年,心中也是悚然一惊。

        公子怀璧怜惜地轻叹:“子楚,她好歹是梁侯的女儿,又如此美貌,还是留个全尸吧。”

        “不要用你们肮脏的手碰我!”地上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略微沙哑,却依然有玉石的质地。她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像在风中无助的秋叶,却依然强撑着公主的尊严和骄傲。

        像是那根紧绷的弦乍然绷断,那群女子哭嚎着,哆嗦着,因为恐惧和饥饿,她们几乎没有力气捂上自己的眼睛。

        “夜月梅花十年笛,暮雪关山一朝别……”鸾姬公主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天上飘下的缥缈细雪。这雪淅淅瑟瑟,已经持续下了很久了,久得仿佛过了一个轮回。很多事情在这一片细雪之中,已经遥远得像前生。

        她突然回过头,看向高高的骏马之上的人,轻轻道:“整个梁国都是你的了,那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公子怀璧淡淡道:“你说。”

        鸾姬公主微微颤抖着,一字一顿道:“请你帮我杀了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

        没有人看到,在后面,一个匆忙向这边赶过来的一身素衣的人,全身一震,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鸾姬公主回过头对这片烽火中的宫室缓缓巡视一遍。这片华美的宫室连绵数里,谁又能知晓这里面暗藏了多少腐烂的肮脏?这里埋葬的罪恶,隐藏的丑陋,那温馥缠绵后面的毒汁,那锦绣年华浸透的腐朽,终归是要被一片大雪掩盖;白茫茫一片,纯洁、美丽,再无其他。

        公主忽然轻轻一笑,像梅花花瓣上的细雪初融;她转过身,对着熊熊燃烧的宫殿拜了一拜,轻声说:“父侯,鸾姬陪你一起吧。”

        她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展开双翅,向着那熊熊燃烧的宫殿,飞扑过去。

        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公子怀璧骤然呆在那里。

        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那飞腾四起的烽烟,那耳边仿佛还在呼啸的杀声和箭声;那个纤细柔弱的身影飞奔向烈火之中的城池,映着冲天的光焰,像一只浴火的青鸾——

        他的手狠狠按住心脏。

        那样的痛,那样的痛,缠绕了他的四肢百骸,绵延进他最深的血脉,像一把尖刀,搅动着他的心脏——

        他拼命想要呼喊,声音却像发不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血液全部涌入头颅让他眩晕,他听到自己的厉声呼喊:“拦住她!拦住她!”

        “轰隆”一声巨响,巽雪阁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轰然倒塌,化为灰烬。

        一片混乱后,这一片焦土上,瓦砾狼藉、狼烟蔽空,再不复当初的风流蕴藉。那些尸体被烧成一团,变成焦炭颜色,横七竖八在焦土之上。奚子楚指示几名百夫长带领士兵将这些尸体堆在一起,那批知晓梁侯自焚内情的女官侍女全部斩杀,一起就地掩埋。

        那一堆焦炭一样的残尸,谁是王侯、谁是奴隶,如今谁又能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