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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旧时颜



        虎贲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一样,铁蹄声淹没了都城,在夜色里卷过大梁城的街道,向城外呼啸而去。惶恐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大梁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几乎没有一家亮起灯火,人们胆战心惊地将耳朵贴到门窗上,像惊弓之鸟一样猜测——“是不是又要打仗啦?!”

        虎贲大营的主将营帐,灯火通明。

        当铁甲武士捧着漆盘走进营帐的时候,帝都特使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哦,这就是梁孺子。”公子怀璧无疑是鄙视这些膏粱子弟的,他直接称呼梁国的世子为梁孺子,就像和他的心腹们说起帝都天子的时候,有时直接称呼“孺子皇帝”,颇有几分轻蔑。

        那颗年轻的头颅上,头盖骨被削下来之后又拼合到了一起,之前也许他进行了殊死反抗。

        公子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后走过来,看了看那颗头颅,对武士示意道:“给姬将军看一下,也算有所交代。”

        武士迟疑地看向右侧尊位上坐着的人,那人一身华贵的白裘,脸上表情莫测,看不出喜怒。他对武士招手:“过来。”

        武士将头颅恭敬地呈给他,特使看了看,淡淡道:“没错。”

        “退下吧。”公子怀璧挥一挥手:“和尸体一起烧了,消息不要走漏。”武士领命而去。

        “嬴怀璧。”特使慢慢吐出这个名字,看着那名武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转过头盯住重回案牍后认真批阅的人,突然高举起手,狠狠将手里的白玉面具摔下:“他妈的你小子居然利用我!”

        啪的一声脆响,白玉面具在地上碎成片片。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公子面前的案牍乒乒乓乓扫下去,隔着长榻一把拎起公子怀璧的衣领,喘着粗气:“你他妈的居然敢利用我!”

        他狠狠甩开公子,大步走开再走回来,急怒交加,最后在案榻前站定,咬牙切齿道:“你小子能耐了!梁侯呢,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你让我怎么回帝都交代!投鼠尚需忌器,你他妈的眼里还有没有天子诸侯!”

        “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公子怀璧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不杀了他们,难道让我花钱养着,留着这些蛀虫翻云覆雨后患无穷?!”

        “梁孺子屡次谋刺于我,不杀他,还要养虎为患不成!”他冷笑道:“如何回应小皇帝是你的事,如何回应列国使者则不劳你费心!天子诸侯?诸侯算什么、天子又算什么,什么受命于天,这个天下就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成为王、败为寇,胜者生、败者死!”

        特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低喝:“闭嘴!你不想活了!”

        “这里是虎贲大营,不是帝都。”公子怀璧冷笑:“堂堂御卫将军、楚侯爱孙姬骧,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当初是谁说过,一愿南破云梦、得报家仇;二愿北征五胡、一雪国耻;三愿重定礼乐、会盟南北诸侯——这些话如此大逆不道,如今来指责我了?”

        姬骧一时怔忡,恍惚间记起,又是谁曾这么对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做什么诸侯公卿,我只要和她在一起,看青崖白鹿,听风雪夜飞,对着一盏明烛、两杯薄酿;只要看着她就好,从此岁月静好,渡此余生……”

        那个少年,早已不复记忆中青涩的模样。他一身沉黑战袍上绣蟠龙肆卷的暗纹,面带讥诮地站在他面前,眉间睥睨,铁腕雷霆——

        一时间,室内居然寂静下来。

        原来时间的洪流已经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远远地带走了那些忍辱负重的青涩少年,那同生共死、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把自己的背交给对方的鲜红的记忆——

        如今,逝去的再也不会存在了。昔日兄弟多年后第一次会面,就是一场勾心斗角的交锋。

        是什么,给曾经的千里龙驹套上了束缚的驭具;又是什么,让昔日肝胆相照的兄弟,变成了死敌?

        他们甚至不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人。

        窗外清晨的风,吹进内室。

        良久,姬骧轻声问:“梁侯真的死了?”

        “他是自焚。”公子怀璧闭着眼睛,靠在铺着熊皮的坐榻上,声音微微沙哑:“就在巽雪阁后面的那丛菊花下,十几具焦尸和斩杀的知情侍女埋在一起。你有兴趣,自己带人去挖。”

        姬骧疲惫地叹口气,低声道:“梁国公主呢,至少有一个活着的吧。我要把她带回去,交给天子处置。”

        “交给孺子皇帝?那样的美人儿,他消受得起么?”公子怀璧没有睁眼,唇角微微一丝冷笑,慢慢道:“交给我处置,岂不是更好。”

        帐外突然一阵喧闹,营帐里沉寂萧瑟的气氛骤然被打断。公子怀璧皱了皱眉,看到一位军阶不低的千夫长匆忙地跑进来,看到一边的特使,顿时收住脚步,欲言又止。

        公子怀璧皱眉:“讲。”

        千夫长急忙凑到公子耳边,轻声道:“公子,是那个梁国公主。她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说公子要杀了她哥哥,就跑来见你……”

        公子勃然变色,低声怒道:“怎么让女人进来!这是军营!”

        武士委屈道:“末将以为她是……”

        “她是什么?”公子低声冷笑:“曹英,你就是自作聪明。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千夫长急忙道:“那末将将她赶回去……”

        “不必了。”公子怀璧垂下眼眸叹口气,坐回座椅:“既然来了,请她进来。”

        他转脸看向姬骧,似笑非笑道:“特使,你总得回去有个交代,就见一见这位梁国公主吧。”

        营帐外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踩着积雪与月光,慢慢停在了营帐外。那脚步声很轻很慢,让人联想到落花飘到水上。

        然后,脚步声在营帐外停住。

        特使皱眉,看着公子怀璧靠在铺着巨大雪熊皮的椅背上,悠然道:“公主,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营帐的门没有拉上,只垂着厚重的垂帘。帐外的人一直沉默,在特使怀疑来人是不是已经悄悄走了的时候,一双素白的手,慢慢撩起了垂帘。

        楚国已经是出美人的地方,姬骧又常年驻守帝都,更见惯了各有千秋的名媛淑女;而公子怀璧凉州公子府中容颜动人的胡姬与各族美人更是数不胜数,身边又有一位容光照人的女将军,而看到这位梁国公主的时候,两个男人还是小小失神了一下。

        她是漂亮,但并没有多么绝色,更比不了公子怀璧身边那火焰般的白璧晖;那是一种由梁国公主的身份与血统决定的高贵,有着在深宫被保护得不然一丝尘埃的纯净。女将军的双手不会有她那么柔软,女将军的皮肤更不会有她那么雪白,更没有公主那纯净高贵如明月映照积雪般的气质。

        女将军是西域的风沙磨练出来的带刺的蔷薇,而公主是在锦绣深宫娇养出来的幽兰。

        而再高贵,她也只是国破家亡的公主。

        她似乎瘦了很多,曾经丰润的双颊凹陷了下去。她的衣饰妆容是自小就磨进骨子里的高贵洁净;甚至在最混乱无助的时候,她如云的发髻上,也没有一丝的乱发落下脸颊。

        但这次她显然是经过了刻意的修饰,苍白的脸颊涂上了淡红的胭脂,娥眉画得长长,小巧的唇瓣涂上淡淡的红色,娇嫩欲滴。

        她的两名侍女被阻挡在门外,鸾姬公主拢起广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站在他的桌案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对上公子怀璧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公子怀璧只是挑了挑眉,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这个男人坐在正中的案榻之后,轮廓深邃的脸如同刀刻的雕像,墨蓝的眼睛像莫测的深海,仿佛随时掀起可以摧毁一切的巨浪。他微微眯了眼,远远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锋芒闪动间,让人联想起锋利狂霸的剑光——

        那是一切掠食者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军营这种野蛮粗俗的地方;她唯一接触过的宫外的男人,只有那温润如玉、美貌惊人的一品文书大夫简歌。她从不曾见过像眼前的男人这样强硬充满掠夺者气息的男人,更不曾让这种放肆的眼神□□裸地侮辱自己、侮辱她公主的高贵。

        她看着那双盯着她的眼睛,广袖掩盖下交握胸前的双手冰凉地颤抖,几乎全身都开始颤抖;她拼命才把那悲愤、惶恐与几乎落荒而逃的脆弱……种种汹涌而来的情绪,压制下去。

        这个男人,是毁了她家园的刽子手!

        公子怀璧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终于开口,不置可否道:“哦,是公主。不知深夜来访,找我有什么事啊?”

        她就这么盯着他,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有些颤抖,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特使忍不住轻叹:“难怪。原来你就是梁国的鸾姬公主,‘清音阿鸾’?……”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霎时顿住,身体微微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子怀璧。

        公子怀璧却根本没有看他,他淡淡地看着公主,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公主,你是要在这里站上一晚?那恕我不奉陪了。”

        鸾姬公主慢慢开口,声音微微颤抖:“你是不是要对我的兄长下手了?是不是正在到处找他?”

        公子怀璧却迟迟没有回答。他凝视着鸾姬公主的眸子居然渐渐柔和恍惚起来,像沉浸到了什么幻境里面。

        “你已经将梁园客诛灭殆尽了……”公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伸展广袖,屈膝伏地,行了一个宫廷的稽首大礼:“公子,鸾姬求你,放过我的兄长,为梁国留下一丝血脉吧!”

        公子怀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丝苦痛,又有丝迷离。他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对鸾姬公主的话充耳不闻。

        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无奈,不得不去求一个她痛恨入骨的男人……

        她蓦地抬头,盯着公子怀璧,绝望地喊:“你喜欢我是么?你不是喜欢我么?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去做你的女人,只要你放了他……”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喜欢我吗?”

        是谁的眼睛明亮如初雪融化的山间清泉,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纯粹;是谁的声音像铃铛轻触玉屑,带着羞涩却毫不掩饰的期待?

        鸾姬公主蓦地住口,惊诧地看着公子怀璧突然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她面前,

        他温柔地勾起她的精致的下颌,看进她的眼睛里,微笑着说:“我答应你,阿鸾,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天色已经发白,公主已经离开,营帐里却迟迟没有人说话。

        良久,姬骧悠悠叹口气,道:“你在骗她。”

        公子怀璧闭着眼睛,突然轻笑一声:“女人不就是要骗么。”

        “阿若,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姬骧叹息,慢慢道:“她是梁国公主,你杀了她的父侯和兄长,留着她,迟早是个祸害。”

        “只不过是个女人。”公子嗤笑:“有什么关系。”

        姬骧忍无可忍:“你一定要她?你的女将军都比她要漂亮!”

        公子蓦地睁开眼睛,厉声道:“我要她,只要她是阿鸾,我就要!”

        特使瞪大了眼睛,公子怀璧就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那墨蓝的眼眸里,汹涌的仇恨像积累了千年的岩浆一样汹涌而出,冲破了时间的封印,再也掩饰不住。

        那仇恨放佛是骤然燃起的大火,姬骧身体震了一下,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原来他始终不曾忘却,多少年的光阴,时间的力量可以带走一切,却带不走仇恨!

        那仇恨里又有一种掩饰不去的悲哀。

        因为,他恨的人不是别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是他嬴怀璧自己!

        是的,从来最无情的人是他,而最多情的人,也是他。

        特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一声尖锐的号角撕裂了凌晨的寂静。

        公子怀璧呼地立起,脸色骤变。帝都特使正要发问,一名武士匆匆忙忙冲进来,看了一眼特使,径直大步走到公子身边,凑到他耳边——

        “嬴怀璧!”武士震惊地看着帝都特使高深莫测的面具就这么崩裂,他咬牙切齿地一拍桌榻,高声怒骂:“从我昨天来到大梁城,西北大营就暗地里杀气腾腾地调兵遣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