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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战黄沙



        古道路漫漫,风沙今又起。

        使者的仪仗出了阳谷关,将要向北燕、陈国、中山国的方向分道而去。

        “太傅,不必送了。”北燕使者百里融对相送的白衣谋士拱一拱手:“融此去一定为国君尽心谋划、陈以利害,太傅放心吧。”

        “贵使明辨是非、顾全大局,览深深钦佩。”王览微笑地站在车上对三位使者还礼:“览代表公子,多谢贵使了!”

        “不必客气,我等各为其主,融也是为北燕考虑。”使者叹气道:“太傅胸襟谋略让在下折服,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在下愿与太傅做个朋友。如若平定五胡之后,我北燕与贵邦两相争霸、烽烟再起,那将不是融所能掌握的了。”

        “沧海横流,世事无常,又是谁可以掌控得了的?”王览长叹,对使者深深一揖:“恕不远送了。”

        两队人马背驰而去,一队向北燕、陈、中山,一队向大梁城。

        三国使者在奔驰的马车上,转过头望向大梁城的方向,大风里,似乎传来了千军万马奔驰呼喝的声响。远远似乎有铁骑军团,向着遥远的凉州奔腾而去,踏起遮天蔽日的风沙。

        北燕使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礼乐文治在铁蹄之下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天命的世族秩序在铁血的厮杀下将要被颠覆。世道已变,人心不古,彬彬有礼的文明要被野心勃勃的掠夺和厮杀所代替,世代传承的掌权贵族将要被淘汰,而风云动荡的背后,一批代表新秩序的人物将要从各个角落里崛起。

        五百年的安逸平静,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刻。

        瀚海大漠之上,西坠的斜阳在遥远的天与地的交界处,逐渐变成一片惨红,血一般泼洒了半个天空。

        此处是雁翎关,距离凉州城仅七十里。

        羽箭曳着火光,像千万道火雨,铺天盖地射向残阳里矗立的雄壮关城。滚滚的烽烟和嘶喊遮蔽了丝绸之路的要塞,被鲜血染透的大地比残阳还要红。

        号角吹响,在战场上远远传播开去,像死神的吟唱。羌胡人的骑兵名震大漠,七千名铁骑摆成的雁形大阵迅速铺展开来,如同一面黑色巨大的铁盾。而他们身后,是北蛮的石炮,高达一丈,每座由五匹牦牛驮运,巨大的生铁锁链上被士兵抬上涂满重油的铁球,然后器械拉动,铁球带着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携千钧之力冲向雁翎关高大的城门。雁翎关的城门轰鸣,在烽火中战栗。

        高高的城墙上,一身银甲白袍的将军被几名铁甲将军围在中央,执着一卷羊皮地图,眉宇沉静,正凝目远望。

        石炮火球凶猛地撞击城门,城墙在他脚下颤动,角楼被震得碎土从头顶扑啦啦落下。一名铁甲武士跌跌撞撞冲上城墙,大吼:“左将军!我们的探子传来消息,各郡兵马被胡人切断,短日内无法来援;顾雍那王八羔子不愿出一兵一卒援助,说铁甲军是用来守卫凉州城,不是雁翎关!”

        河西王府有铁甲军三万亲卫一万,而公子府虎贲卫被带去伐梁的有精锐三万余,剩余十余万被顾琼率军镇守朔方。河西群龙无首,守凉州城的虎贲卫点检使左千城与诸位将军仅率不到四万人马,此时应付五胡突袭简直捉襟见肘。左千城派人请求河西王府的铁甲军援助雁翎关,居然被大都督顾雍挡了回来。

        “他妈的!”豹眼虬髯的将军桓冲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了这王八羔子还藏私!雁翎关要是扔给胡人,凉州城还守个鸟!”

        城墙被石炮击中,又是一阵剧烈颤动,碎石簌簌地落下来,几位将军急忙举手挡住脑袋。城墙下,胡人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向雄关汇聚过来,铁甲军团的阵列越缩越小。石炮带着烈焰不断轰上城门,高大的城门上的千斤闸在扭曲。

        几位将军急怒攻心,纷纷拱手请缨:“左将军!雁翎关事小,但凉州城若失守,如何向公子交代!我等愿做先锋杀出一条血路,请将军退守凉州城!”

        银甲白袍的左千城啪地将地图合上,交给身边的武士,沉声道:“绝不可退!雁翎关失守,凉州城就岌岌可危。哪怕横尸雁翎关,也寸土不让!”

        石炮打碎了所有的角楼,士兵的尸体在箭垛边堆积,多日的拉锯战根本没有空闲收拾战场,此时已经尸臭扑鼻。胡人一轮轮攻了上来,高高的云梯在城墙下立起,被守城的士兵一轮轮打下去。但胡兵就像那源源不断的潮水,一波打下去,一波更强大的攻上来。

        十七万精锐胡兵与不足四万的虎贲将士,雁翎关苦守十日,已是极限。

        左千城缓缓扫视诸位将军:“哪位将军愿与在下同生共死,誓死守卫雁翎关?”

        几位将军大喝:“末将愿追随将军!”

        “很好!桓冲、温宓二位将军随我前去。”左千城大喝一声:“牵马来!”

        早有武士在城下牵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诸位将军随左千城大步踏下城墙:“开城门!”

        雁翎关的大门终于轰然打开,三位将军率领三支百人队,冲出城门!

        那一千铁骑如黑云汹涌,中央银甲白马的将军手挽七尺七寸的梨花戟,手臂一挥,铁骑奔腾而出,像一支长枪直插胡兵雁翅大阵的心脏。

        一队胡兵蜂拥而上,羌胡将军挥舞着一轮弯刀横劈过来,两匹骏马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银甲将军长戟像梨花一般轻灵,银光闪过,长戟刺穿他的咽喉。

        “马革裹尸,护我凉州!”银甲将军大喝一声,千人队随之应和,声音震彻戈壁:“马革裹尸,护我凉州!”

        虎贲卫士气大振,踏着战友与对手的尸体,迎着胡人铺天盖地的攻势重新冲了上去。雁翎关之前的战局,顿时一变。

        “那是什么人?!”观阵的羌胡主将忍不住悚然动容。

        “虎贲卫骑兵点检使,公子怀璧得力战将,银甲白马梨花戟,河西左千城!”他身边的武士轻声回答。



        “啊,是他!”主帅恍然大悟,眼睛里暗光一闪:“当年与公子怀璧敦煌一战,此人勇不可挡,斩杀我爱将贺兰京,是个将才……”

        当初敦煌一战,也是左千城成名之战。公子怀璧礼贤下士、号称门客三千,诸多贤良慕名前来,左千城就是众多中原门客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一直到公子怀璧最近的第四次伐胡,老将风逸之被围困,还是一名小小步兵校尉的左千城夜袭敌营,在羌胡敌营三进三出找到了风逸之。而真正让他成名的是在最后出营的时候遇上了羌胡右将军贺兰京,贺兰京是羌胡名将、以弓马之术名震大漠;当时他带了三百重铠骑士,而左千城只带五十轻骑。左千城身中四箭、大腿中了一刀、左臂被刺一剑,浑身浴血地冲到贺兰京身边的时候,贺兰京一枪刺进他的右胸,而他一戟挑下了他的脑袋。

        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公子怀璧问他:“你不怕死吗?”

        “我根本没有想过死。”左千城冷静地回答:“末将以为,战场之上,只有忘记死,才能活!”

        银甲白马、轻灵如风,公子怀璧感叹:“我以前是眼盲了么?几乎错失一代英才!”

        羌胡将军眯了眼睛:“逼他回城!他是主将,趁他撤兵回城,我们一举攻下雁翎关!”

        胡兵雁翅大阵队形迅速变化,前面的步卒迅速撤了下去,后面像潮水泛滥,一色的弓弩手涌了上来,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对着银甲将军的方向,令旗一挥,霎时万箭齐发。而步卒绕过了左千城与胡兵主力骑兵的交锋,向着雁翎关冲过去。

        第一轮箭雨扫过的时候,前面的虎贲卫倒下去了五分之一。第二轮扫过去,又倒下去了三分之一。银甲将军率领的虎贲将士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和鲜血,迎着箭雨,向羌胡主将的方向扑了过去。等他们离主将还有三百尺的时候,他们的人已经不到二分之一。

        左千城前面掩护的铁甲武士被胡兵一刀削下了脑袋,血浆崩了左千城一脸。另一名被一箭洞穿眉心,武士的身体轰然倒塌,左千城纵马躲过,而后面马上又有两名武士替补上,用自己的身体当做左千城的盾牌,接替过保卫的任务。

        左千城眼都没有眨一下。他身边的同伴一个一个死去,他头都不能回。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前方那千军万马之中稳坐的羌胡主将!

        这纯粹是一搏,擒贼先擒王,左千城放弃了雁翎关,只率一千轻骑,直取攻城主将。这一赌,是赌他有没有命拿下攻城主将的人头!

        羌胡人骁勇剽悍,也忍不住为这纯粹以肉身为盾甲的攻势动容;羌胡主将更想不到左千城会弃自己的命和雁翎关不顾,直取他颈上人头;左千城离他已经不到一百尺,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羌胡主将眼睛里暗光凌厉,却只是静静坐在将座上,稳如泰山、毫不动容,而执着马鞭的手却越来越紧。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白马高高腾跃,纵声嘶鸣;主将身边的武士大吼着冲上去,在银甲将军梨花戟下却像稻草人一般弱不禁风。左千城一戟刺穿两名步卒,再反手挑下一名骑兵,银甲白马,玉树临风,却携狂风怒吼之势,七尺七寸梨花戟,银光灼目,已到眼前!羌胡主将猛然立起,一把推开身前保卫他的卫兵,翻身上马:“我来会会他!”

        他的乌骓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向左千城直奔过去。白马与黑马迎面交错的瞬间,羌胡主将大喝一声,手中刃长三尺的奇异长刀竖劈下去!

        左千城的长戟挥起抵抗,刀与戟柄相触,左千城虎口一阵剧痛,手臂发麻,几乎弃戟。

        而眨眼之间,第二刀,凌空斩来!

        左千城长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在刀锋砍到脖颈的时候,长戟刺上对手的喉咙。但双方谁也无法再深入下去,他们的力量被互相牵制住。

        左千城咬牙抵挡、再无余力,而那人居然低笑一声:“好小子!”他刀影回旋,第三刀,瞬间已经斩到眼前!

        左千城大喝一声,弯腰后仰,身体几乎与马背贴平,险险躲过了这一刀攻势,长戟一把架住了刀锋。

        刀的力量下压,仿佛泰山压顶,又像烈火焚烧;左千城算得上一代名将,但此时几乎支撑不住了。他虎口崩裂,几乎咬碎牙齿,死死盯住眼前的羌胡主将,心里无比震惊——这个人的刀术,如此凶猛狂烈!

        短兵相接的霎那,左千城忽然想出了这个人是谁。那把刀刃长三尺、色泽古沉,刀柄镌刻流云暗纹,镶嵌三颗硕大的血红宝石——刀名回雪,这个人是羌胡第一武士,左贤王铁图尔.翰罗。

        此人是羌胡伏日部七世子,二十年前伏日部政变,大世子在路上埋伏兵,一举杀了五位狩猎归来的兄弟,二十岁的铁图尔.翰罗因未同行免遭一劫。他被大世子四处通缉追杀,却巧妙地藏到了大世子府中,在大世子寿宴的时候单枪匹马杀进筵席,一刀剁下了大世子的脑袋,扔到了他的父亲伏日王面前,说:“我可以杀了兄长,也可以杀了你。权力和性命,你要哪一个?”从此,他就成了伏日部的实际掌权者。十年之后,他率领伏日部横扫大漠;再十年之后的如今,他已经是羌胡左贤王、漠北草原的第一雄鹰了。

        当日敦煌一战,他曾把云渊重兵围困,却被云渊逃脱。云渊一向狡猾,但这次的“突围”计谋却实在不太光彩——他把他的两千亲卫和他自己扮作女人,半夜三更冒充军妓和押送军妓的卫兵才逃出大营。

        这是云渊纵横沙场至今唯一的败笔,还让他因为不好看的突围屡次被人嘲笑。云渊每次提及都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公子府名将如云,但如果非要在各位将军中为此人找一个对手,也许只有河西第一名将奚子楚。

        原来,他是攻雁翎关的主将!

        “左将军,左将军!”另外两名将军桓野与顾琼被包围切断在远处,正与胡骑拼死搏杀,眼睁睁看着这边形式危急,却根本无法过来救援。

        左千城恍惚感觉,难道这就是马革裹尸的一日?

        忽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响彻天地。


        天地交界处,一队铁甲骑兵仿佛从地底涌出,铁蹄踏起漫天风沙,向雁翎关方向直奔过来。

        那是虎贲铁骑!

        那铁骑如万马奔腾,闪电般的速度,队形阵势却丝毫不乱。虎贲速攻天下无双之名,并不是空穴来风!铁图尔.翰罗心中震动,就是这稍一闪神的霎那,左千城像游龙般翻身而起,长戟翻转,一戟刺向他的心脏。大喝一声羌胡将军翻刀抵挡,只这转瞬的功夫,却已经被他逃出杀招,纵马而去。

        那队铁骑已经越来越近,高高飞扬的大旗上赫然一个“奚”字。

        铁图尔.翰罗大喝一声:“截住虎贲援军!”,胡兵铁骑如风雷震动,他们人数本来就是绝大优势,此时更是以汹涌澎湃之势,蜂拥迎上去。铁图尔.翰罗身边的武士高举令旗,指挥若定,胡兵的队形变化自如,雁翅大阵两翼鼓动,变成一支横箭,要将两方虎贲切断隔开。

        要保雁翎关,先破胡兵雁翅大阵。

        铁甲军团与胡兵铁骑,终于短兵相接。

        为首的紫袍重甲的将军拔剑出鞘,长剑暗光流溢,大喝一声:“艮!”

        队形立刻变换,成为威逼之势,像黑云遮蔽了白日,铁甲军团的斩马刀寒光烁烁,所过之处如长剑横扫,硬是把胡人蜂拥而来的攻势给压了下去。

        又是一批胡兵冲了上来。将军大喝一声:“巽!”

        虎贲铁骑立刻变成轻进之形,像风一般斜插进胡兵,胡兵措手不及,首尾不能相接,瞬间被扰乱了阵仗。将军大喝一声:“震!”

        像惊雷爆破,千人队陡然变成攻伐之剑,从胡兵内部向四周辐射开来,像惊涛绽放出黑色的巨大花朵,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要把胡兵吞噬。

        紫衣将军杀伐决断、沉着自若,指挥铁甲军团左冲右突,雁翅大阵顿时乱作一团。尽头两名领阵的将军大吼:“截住他!杀了他!”

        两队骑兵一起向紫衣将军迎了上去,紫衣将军冷冷一笑,纵马长嘶,不闪不避像一道紫色的光迎着两队中央直劈过去。骏马与左右两队骑兵交错而过,只是马匹飞驰的瞬间,无数道血箭从他两侧的羌胡骑兵喉间一起喷出,像一阵血雨。两队骑兵尽头的胡将大惊失色,转身纵马逃窜,紫衣将军冷哼一声,双脚一踩跃上马背,居然借这一踩之力腾空跃起,紫色华贵的披风像苍鹰的羽翼遮蔽了残阳的光辉,两名将军惊惧地抬头,只看到巨大的阴影下一道暗沉的光闪电般划开缺口,他们忽然有一个奇异的想法:“草原上最雄壮的骏马和这个人,谁的速度会更快一些?”

        “嗤嗤”的声音响在耳际,这个问题无法再回答。他们瞪着眼看着自己的头颅飞起,浓浊的血喷出黑洞般的脖腔。

        “破阵了!破阵了!”远远观战的左千城振臂高呼,虎贲将士顿时爆发惊天动地的欢呼,千军万马蜂拥着向胡兵阵营冲了过去!

        头颅落下的瞬间,马儿嘶鸣着跑到,紫衣骑士像翩然的紫燕稳稳落在他的马匹上,却没有丝毫的停顿,骏马朝着羌胡主帅的方向冲了过去!

        守卫在羌胡左贤王身边的一名将军大吼:“小子,我来会会你!”

        他一身胡服战甲,面容清癯,居然是中原人的相貌。

        胡服将军目光凌厉,闪电般弯弓搭箭,向紫衣骑士一箭射出,紫衣将军惊隼般俯身躲过。他第二箭连珠射出,被紫衣将军一剑斩断。他咬牙射出第三箭的时候,紫衣将军的骏马长嘶着高高跃起,斜阳下如蛟龙腾空,长剑向羌胡主将直劈过来!

        剑光已到眼前!胡服将军已无间隙出箭,绝境之中举起角弓,去阻挡紫袍将军的长剑!

        千钧一发间!

        胡服将军背后突然一紧,在对方长剑劈斩过来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呼地被抛到了一边。他身后的羌胡左贤王大喝一声一步迈出——在紫衣将军挥剑的一霎那,他出手,抓住身前的武士甩到一边,同时举刀,一系列的动作在眨眼之间完成——回雪刀“锵!”的一声尖锐吟鸣,火花四溅,架住了紫衣将军奔雷般的长剑!

        奚子楚纵横大漠,剑术号称河西第一,那把饮血无数的剑却有个很美的名字——春水。

        刀剑相触,又乍然分开,两匹骏马都被那巨大的力量震动,嘶鸣着几乎站不稳。。

        两个人一时之间,居然都没有力气再向对手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