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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宿命者



        烈日高挂天空,远远燕支山、昆仑山上,积雪在日光下晶莹得刺眼。大漠的风沙呼啸而来,却被雄壮浩瀚的城墙挡在了外面,吹不进这繁华的都城。一排排胡杨树在寒冬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却依然像铁甲的武士,守卫着这片大漠戈壁的绿洲。

        这是丝路重镇、帝国西陲、河西走廊的心脏,都城凉州。

        这是一座声色繁华的城市,各种肤色、各种民族的人们在这里聚居,生息繁衍。追逐财富与冒险的人们在这里往来流通,丝绸之路在这里分岔,一条出玉门关直通长安、洛阳,用香料、毛毡、犀角换来精美的丝绸;一条径直东去直到东海,与茫茫大海的主人鲛澜族交换来鲛绡与珍珠。

        就是战争,也阻挡不了财富的诱惑。

        这是凉州城最大的番舍客栈,住满了来自波斯、大食、西域的异国商旅,热闹非凡。

        “哈,听说阁下倒卖给太卜署的一批胡姬女乐,可要大赚一笔了!”

        “阁下的商队此次从洛阳弄到一批上好的香料,赚的也不少哇!何时回撒马尔罕?代我致夫人以最尊贵的问候!”

        “这鬼天气,听说胡人又和凉州开战,走不走得了还难说……”

        这是一支来自撒马尔罕城的商队,在城中已经停留了半月,他们都是粟特人。这些商旅售出最后一批香料和毛毡,为驼队补充了水和干粮,做最后一次的休整;等过完了新年、天气转暖,就带着丝绸回撒马尔罕,然后转手倒卖,换来十几倍几十倍的惊人利润。

        “班达!”商队首领是个褐色大胡须的中年人,和同行的商旅一边寒暄一边走回房间,关上门就大声呵斥随从的小伙子:“香料怎么少了这么多!还有账目,怎么少了整整一千五百金铢!”

        “老爷,你忘了?”小伙子急忙凑上前去:“新年要到,凉州各个官署都要有所提点……”

        “知道了。”首领摇摇手叹气,打断他:“那五袋麝香呢?怎么就剩两袋了?”

        “前天我们商团的头领,不是对每个商队都收了一份财物么?”班达笑嘻嘻地回话:“这是每年对公子府的例行供奉。”

        首领□□一声,按住了脑袋。

        无论波斯、精绝、大月氏,各国无数的商队在凉州都有自己统一的商团,每个商团首领就由最有实力的本国丝路豪商充当。每年新春,凉州城都有一年一度的燃灯节大典,苍水岸边的崖壁石窟里点燃无数盏蜡烛,彻夜不息,向上天祈祷驱除邪魔、保佑安康。而隔着苍水,与石窟遥遥相对的柏梁台上,河西之地的实际掌权者公子怀璧会一年一度宴请各地商团的首领,答谢他们这一年为凉州城带来的财富。而各国商团的首领会为公子怀璧送上礼品供奉,通常都是来自中原和西域的稀世珍宝。

        能参加这次柏梁台宴会的,都是丝路巨贾,他们一起几乎垄断丝路一半财富,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而像班达所在的商队,只是无数商队的小小一支,没有资格参加柏梁高宴,却必须为自己所在的商团上交一份财物,美其名曰是一起作为对公子府的供奉,但是真正的去处谁知道。

        这三袋都是极品麝香、可谓价值万金,难怪商队的头领会心疼欲死。

        “老爷,别心疼了。”班达笑嘻嘻道:“打点好了好做生意。这条丝路都要依附着公子怀璧,想想利润,三十袋麝香又算什么……”

        正说话间,门外突然一阵骚乱,街道上突然爆发的热闹声震耳欲聋,伴随着铁蹄海浪呼啸的声音,客栈里无数人呼喊着蜂拥挤上顶楼甚至房顶,一种隐隐压抑的兴奋和刺激在空气里蔓延——

        “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要打仗?!”首领大惊失色,大步奔到窗前,将脑袋从窗口探出去。

        太阳尚未西斜,高大的烛架已经在每个石窟里架了起来,等待点燃,让这千丈崖壁变成一片连绵的灯火辉煌,向天神祈福。人群蜂拥着向苍水对岸的崖壁石窟方向汇集,凉州城里一片欢腾,主持燃灯仪式的祭司尖着声音呼喊:“承命天神,佑我河西!”

        人群里爆发一阵欢呼,一起大喊:“承命天神,佑我河西!”

        一片热闹非凡中,粟特商队首领身后的小伙子不得不大声回答他:“老爷!你糊涂啦?今天就是腊月二十六,凉州的燃灯节啊!”

        远处热烈的气氛,似乎把公子府深处的琅嬛阁都微微震动。

        “天命重要,还是人力重要?”

        “每个人都有无法逃避的命运。”

        “既然无法逃避,为何又要洞察天机、以图改变命运?”

        “天机从来不可洞察,就像命运无法逃避。一雪看到的天象,只是对应着世间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而不是预知。”

        “那么你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也许,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宿命。”

        “女史也逃不脱自己的宿命?”

        女史并没有回答,她裹在宽大的长袍里,微微垂下眼帘,落下一枚棋子,微微一笑:“太傅,你输了。”

        这是一间极其宽阔的阁室。一眼望过去,全是高达丈余的巨大檀木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宗卷,一列列、一排排,像一个竹简与卷册的海洋。而每一架上面,书目、类别、撰述人,分门别类,标写得一清二楚。

        抬起头,窗子两侧,是两座巨大的浑天仪,黄铜制造的巨大球体上刻满复杂的符号与线图,被机械的力量推动,与夜空的星图遥相呼应,复述着星辰轨迹间传递的隐秘信息。

        而一侧,琐窗映出室外花木扶疏的影子,窗下一条长长的几案,一侧摆满用丝绳系住的竹简,和一座笔架。几名胡姬静静地上前,为主人斟上两盏香茗;二人席地对坐,隔案对弈。

        “多日不曾切磋,女史棋艺又精进了。”王览扬一扬眉:“棋道在于潜心精修,在整日汲汲营营于俗务,与女史相比,自然是甘拜下风。”

        女史微笑:“太傅过谦了,太傅是指点江山之人,一雪不过是方寸棋盘上的雕虫小技,何况又是险胜。”

        “江女史,你我就不要客气了!”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都是一笑。王览从袖中取出一件卷轴,笑道:“这次回来,在下倒是为女史带回一件礼物。”

        女史并不推辞,微笑着接过打开,眼睛一亮:“啊,公叔雱的《秋江静夜图》!太傅如何得知一雪仰慕公叔雱?”

        “在下善解人意。哪像公子,每次封赐不是金铢绢帛就是奴隶,俗气得很,”太傅笑吟吟道:“怎么会像在下这么善于讨得女史欢心?”

        女史忍不住扑哧一笑:“多日不见,太傅倒是越发口齿伶俐。”

        河西王太傅与琅嬛女史私交甚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也许都是文人雅士、意趣投机,文人相轻的恶习在这两位身上毫无表现,反而惺惺相惜。

        “哪里哪里,女史当日走出琅嬛阁、助阵雁翎关,惊鸿一现、风骨峭拔,整个虎贲军中,如今谁人不知?”太傅慨叹:“女史好气魄,是真正的良史之才!”

        “强兵压境、主公危急,一雪此时若是视而不见,那就不是淡泊,而是没有血气了。”女史淡然一笑:“公子以国士待我,我自然以国士报之。但公子穷兵黩武、四处征伐的斑斑劣迹,一雪也不会客气。”

        她只是记述历史的史官,是风云动荡的旁观者,站在乱世之外,记下一段青史。但一个只懂得袖手旁观的史官,又怎么会称职?热血、忠义、原则,也许缺一不可。

        “太傅真是好雅兴,柏梁台上宾客齐至,河西王府对公子府虎视眈眈,太傅还在这里品茗下棋!”

        大踏步走来的声音停在门外,来人的讥诮里有压不住的尖酸:“难道还要让我亲自来请吗,太傅?”

        太傅笑吟吟看女史一眼,女史微微垂下眸去。侍女急忙上前把门打开,门外身披紫裘、一身重甲的将军面如冠玉,却一脸刻薄的怒气。

        太傅与女史一起站起来,对来人施了一礼:“奚将军。”

        奚子楚只是看着太傅,目不斜视,硬邦邦道:“太傅,请。”

        “承命天神,佑我河西!”

        远处的欢腾隐隐传来,日色西斜,苍水岸边的千百个石窟里,烛光已经准备点亮了。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河西之地真正的多事之秋。而这一切与简单质朴的百姓无关,他们只管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这趟丝路走下来又赚了多少钱。他们要在这个节日大典上点燃千百盏蜡烛,把苍水岸边连绵的石窟一起点亮,向天神祈求大漠戈壁的风沙不要吞噬他们的货物和生命,或者燕支山的雪水融化可以更好地滋润他们的良田。

        谁又去注意那些纯粹的热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王览微笑着看向身后静静立在那里的女史,笑吟吟道:“江女史,速速备好笔墨纸砚,今日可以大书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