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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君子别



        密室的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响声。大风呼啸,裹着雪片呼地吹了进来。凉州的风雪,从来都是暴虐的。

        武士们拥簇着几个身影踏下昏暗的楼梯。他们都披着带有厚厚风帽的宽大雪氅,内里镶着温暖的狐毛,把全身都裹进去、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温暖得很。是啊,再冷的鬼天气,也冻不着权贵们。

        火把呼地被点燃,黑得像地狱的密室终于有了火光。这里面冷得像冰窖,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人气,让人疑心,被铁链锁在这里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顾都督,”纱帐中被铁链锁住的人嘶哑地笑了:“又让你失望了,嬴某还活着。”

        外面的脚步声骤然停住。

        “都督放心,黄泉路上,嬴某会慢慢等着你,”帐中人轻轻低笑:“只是可惜,嬴某不能亲眼看都督会有什么样的死法,是被胡人生生噬去血肉,还是被铁蹄踏成一滩烂泥?左贤王拿都督头颅盛酒庆功的时候,嬴某只恨不能分一杯羹啊!”

        他随意自然地口气,简直像老友寒暄问候,甚至还低低地轻笑。但那一字一句间的狠毒,让听的人忍不住脊背发寒,这阴冷的囚室似乎更冷了。

        帐中人的声音突然停住。他慢慢道:“来者何人?”

        顾雍没有这么能忍的功夫,听了这段问候恐怕早已勃然大怒,怎么可能沉得住气。来人不是顾雍!

        那人低低道:“阿若,是我!”

        武士上前拉开了纱帐,公子怀璧蓦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过去,前方一身黑色狐裘雪氅的人,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同肃肃孤松。在纱帐被掀起的一霎那,他俊秀而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

        他急促迈出一步:“阿若!”

        公子比他还要吃惊,他目光飞速掠过四周,形势已了然于胸。这间密室地处王府正殿清和殿正下方,深十七尺,不见天日,与世隔绝,甚至连嬴怀璧自己都从不知道王府中还有这么一个囚室,虎贲卫殚精竭虑的营救更是毫无用处。帝都特使不可能自己找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顾雍允许之下才得以进来。

        特使身后,一列扈卫全部一身重甲,戒备森严。

        顾雍必有严密防备。

        公子怀璧的目光慢慢冷了起来,微微冷笑:“尊使可是奉顾都督之命前来,亲眼看一看嬴某惨状,好秉笔直书,上报天子诸侯?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恕嬴某不能远送!”

        姬骧喉间滚动,声音微微沙哑:“这些都是我的人,你不用装作不认得我!”

        他的兄弟是在保护他,这里是河西,是顾雍一手遮天的地盘,不是楚侯爱孙、公子骧呼风唤雨的江左与帝都。公子怀璧是顾雍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他的一切党羽处之而后快,如果顾雍知道了帝都使者与公子怀璧是旧识,即使有所忌惮,恐怕也会采取一些什么手段。

        天子都没有了威慑力,天子使者又怎么能号令诸侯?

        如果他够聪明,就应该立刻起身离开凉州,回到帝都。

        他大步走到胡床前,对狰狞的蛊虫与一片暗红的腥膻视而不见,半跪于地,盯着兄弟苍白瘦削的脸,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却终于短促一笑,突然对着公子的肩膀就是一拳:“嬴怀璧,他妈的你小子也有今天!”

        这一拳力道不轻不重,公子嘶哑地微笑:“尊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左贤王已经打到金城了,”姬骧为他讲述军情,叹息道:“七日拔二十城,没有虎贲卫,凉州城对于左贤王,就是口边的肥肉,吃掉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要踏破河西屏障,帝国北陆就是被拔去毛刺的刺猬,左贤王大军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更是指日可待啊!”

        “虎贲铁骑,不能马革裹尸,却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公子怀璧低低地笑:“我嬴怀璧一心镇守河西,却最终是被河西的权贵算计,真是讽刺!”

        “你已经尽力了。”姬骧慢慢道:“河西的局势云谲波诡,你一人撑到如今,已经尽力了!”

        这小小的河西之地,权力角逐的激烈丝毫不亚于帝都。五胡随时在边陲伸出利爪,凉州权贵们更是虎视眈眈,更有北陆诸侯日渐明显的压制与忌惮。外有强敌环伺、内惧□□失火,政治犹军事、权场如战场,勾心斗角、内忧外患,在这信仰倒塌、礼崩乐坏的时代,要想生,就要准备随时赴死!

        铁血与权谋,是生存的不二法则。

        那铁腕雷霆的领导者做得太久了,久得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是如此年轻,才只有二十七岁。

        “阿若,”姬骧低声道:“我已拟好回复天子的奏表,只等拿了你的公子府玉印文牒,近日便可返回帝都了。”

        他笑了笑:“可惜,你那琅嬛女史,虽是蒲柳弱质,却有松柏节操,她收起你的印信拒不交出,誓与公子府共生死,连顾雍也无计可施啊!”

        “原来……”公子微微垂下眼眸,冷笑:“尊使今日,是为我的印信而来啊!”

        想来也是,老奸巨猾的顾雍,怎么可能轻易让人来这处绝密的囚室,他根本恨不得将这里围得滴水不漏。那么特使来这里,肯定是有重要的目的。不过没想到居然是要他的印信回帝都复命,公子怀璧本来以为,他们早已拿到手了。

        那名风雅卓绝的女子,居然还在为他力保公子府!

        “是啊,就像你说的,想杀我的人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公子怀璧抬起头来看着特使:“可惜,这一局到最终,真正的胜利者是谁?顾雍?左贤王?还是你,帝都特使,姬骧?!”

        他慢慢道:“你完美地完成帝都的使命了,尊使,坐山观虎斗,借顾雍之手除掉我嬴怀璧,看我河西两败俱伤、实力崩毁,最好让那些对晋室天子有不臣之心的乱臣贼子,死个干干净净!”

        “阿若!”帝都特使脸色骤变!

        “事到如今,姬骧,我们就坦诚相见吧。”公子深深凝视他一眼,嘲讽地低笑,眼睛里竟有丝凄凉:“今日一会,也许就是诀别。此生此世,你我兄弟一场,今日,正好也可以做个了结了!”

        公子看着他,微笑:“我说的没错吧,姬骧?你从梁国追随我来到河西,是为兄弟旧情而来的么?你以为,这样的理由我会相信么?”

        特使震惊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这一点公子怀璧没有说错。他以收回梁侯印信为由出使公子怀璧,再在五胡犯境的情况下代表天子随行河西,他身负帝都赋予的使命,只有一个——除掉公子怀璧!

        这是个乱世,礼崩乐坏、诸侯四起,晋天子甚至无力号令诸侯,只能坐看烽烟四起。但那真的只是因为晋室衰微,天子势单力薄的原因么?不,晋室在等,等那些有不臣之心的诸侯互相残杀,相持间消耗彼此实力。

        这局山河之棋,执棋手要乱中求稳。

        这种在烽烟四起间艰难维持的微妙均衡,终于被打破。苍穹之上,西北方向,破军之星骤然绽放剧烈的光焰,压倒了半壁星河,直冲帝座!

        一战定梁侯,锋芒压五胡,破军之星野心勃勃,山河局的乱中之稳岌岌可危,棋局崩摧的最后,就是要换新的一任执棋手。

        那,就趁这颗星尚未中天、羽翼未丰之时,让它陨灭。

        “每隔三日,都有一封记述我行踪的信笺秘密递往帝都;顾雍私下拜访你三次,希望你与他合作、借帝都的手除掉我,并对你许以每年凉州赋税的一成,作为你麾下兵马的辎费。”公子微笑地看着他:“姬骧,我说的对不对?”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特使眼睛里风云变幻,他慢慢站起来,看着公子怀璧,向后退了一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安排有细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在凉州城,如果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公子依然带着笑意,眼睛里越来越冷,几乎要凝结:“哪怕你是天子使。”

        可是我从没有参与过顾雍的计谋……姬骧想大吼着辩解,但终于只是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时侯,这样的辩解多么苍白无力。

        一时间无人开口。阴暗的内室里,入骨的冰寒慢慢地弥漫。

        他们早已不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兄弟,在他在江左与帝都的权力场中角斗的时候,他的兄弟在凉州向着河西权力的巅峰攀爬;他们早已被命运的巨手推向权力斗争的漩涡了。

        姬骧忽然有点想笑,嬴怀璧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而他递往帝都的密信、与顾雍的秘密会晤,这一切,他不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吗?他是不知道顾雍这个扭转乾坤的计谋,但他真的从没有对公子怀璧起过杀心?顾雍对他拉拢试探的时候,他不是暗示过他帝都坐视不管的意思,这难道不是他在潜意识里,挑拨怂恿顾雍放心下手?

        只是他未料到,顾雍这一局会如此庞大如此惊人,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是啊,昔日的兄弟,都已经太习惯玩弄心机,甚至是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没有意识的时候。那少年的热血,再也回不来了。

        哪怕只是身不由己。

        尽管自从在梁国重逢,他们就一直在勾心斗角、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但那种暗潮汹涌,始终被压制在心照不宣或者是双方都在刻意忽略来维持的平静表面下。而两人都没有想到,摊牌来得如此突然,就在这囚室之中,甚至在两个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至少,姬骧自己并不是为了摊牌而来的。

        沉默的特使慢慢开口,声音却听不出起伏:“那么,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我下手?”

        他们自从最初重逢,便一直互相较量,公子怀璧无数次对他明示或者暗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当年的兄弟情义早已一笔勾销,还留在回忆中的,只有他姬骧一个。

        就是这样,公子怀璧,这样一个刻暴寡恩、城府深沉的人,却把那么危险而强大的威胁留在身边,甚至还派了细作对他严密监视,但为什么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动他分毫?

        还有他自己,帝都新秀公子骧,温文尔雅、高深莫测,这在帝都勾心斗角的角逐场上磨砺出来的权谋人物,公子怀璧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他竟从未发现过?

        那是因为,他相信他,也许是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底,他坚信自己的兄弟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自己下手。

        “我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公子的眼神微微恍惚悠远起来,他低低一笑:“问得好……”

        “好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他蓦地仰首,那怅惘的神色眨眼间消失无踪,眉宇间又是一派嘲讽的狂傲:“尊使,你今日来不是为了要我公子府的印信么?我信你,可我信不过顾雍!顾雍派了谁与你一同前来?我可以授书女史,让她把印信给你,但你让顾雍的人过来,我亲自与他讲条件!”

        顾雍这老狐狸居然答应让特使来这个囚室,即使特使是要拿到公子府印信面圣复命,但顾雍是绝对要派人随行监视的。

        “公子如今已是笼中困兽,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淡淡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慢慢走了进来。

        公子微微怔忡,突然大笑起来,眼睛里锋芒闪烁:“好!很好!简大夫,我等你很久了!”

        “我也是。”这大雪天,权贵们锦帽貂裘、个个裹在密不透风的华贵雪氅里,这清癯的谋士,却只是一身青布棉袍,他白玉般的脸,甚至比囚禁中的公子怀璧还要苍白。他神色淡漠,棉布长袖下的十指却慢慢收紧:“我国破家亡、受尽欺凌的云梦人,也等公子很久了!”

        云梦人啊!

        在刻意封存的心底,记忆的包裹被一刀划开,那些风云动荡的往事汹涌而出。多少年了,终究有了这一天!

        “很好,很好!……”公子怀璧嘶哑地大笑,挣动铁链哗哗作响,他的脸微微扭曲,眼睛里光芒惊人,张狂的笑声里隐隐有一抹悲怆:“我小看了你,千防万防,没有防到‘美人恩’这一步。简歌,简歌,死在你云梦人手里,我也不至于太过遗憾了!”

        从在梁侯宫室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设定好整个杀局了吧?当时,他问这位献关投敌的大夫为何一身素衣,苍白的谋士如是说:“这一身素衣,为国,为民,为简歌,为黍离之悲!”

        那不仅仅是为了梁国,更是为了云梦啊!

        从云梦到梁国,从梁国到凉州,忍辱负重、背负起无数骂名,只为了他那惨烈地湮灭在烽火中的故国,那遥远的云梦。

        为了这一场倾国杀局,他甚至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送至仇人的床上。

        美人恩!

        眼前的谋士,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削,脸色苍白,那眼角一点朱砂便格外鲜艳。他半生流离,呕心沥血布下这场颠覆之局,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公子应该知道,我不会与你讲任何条件。”他深深看公子怀璧一眼,十指紧握,像在拼命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恨意,却终于淡淡地转向特使:“特使,时间到了,请快一些。”

        姬骧看着公子怀璧,慢慢道:“阿若,我已向顾都督讲明,河西局势紧急、恐久误有失,我今日拿到印信,会一刻不停连夜离开凉州,回到帝都。”

        “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万无一失。公子府的印信,我必须拿到。”他停下来,凝视着公子怀璧,突然拢袖拱手,深深一揖——

        “你我兄弟,就此别过!”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三月十五,左贤王铁骑直欲踏破河西,凉州城危在旦夕。战况危急之下,帝都特使拿到公子府印信,连夜离开凉州,直奔帝都而去。

        凉州城上空风起云涌,这一场铁血博弈,终于到了最后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