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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章 归去来【大结局】(上)



        这是一座高三层的八角楼阁,斗拱飞檐衔着古老的铜铃,被风一吹,泠泠响动。

        晨光初起,天际还是青蒙蒙的颜色。残烛跳动几下,熄灭了。风掀起在案几上平铺的纸,一双干净修长的手轻轻将它抚平。不知何处有缕缕丝竹管弦之声,断断续续随风飞来,若有若无,让在案几前披衣跪坐的谋士微微恍惚,执起的狼毫笔尖一抖,滴下一滴墨渍,在纸上氤氲开来。

        这座城市在刀尖上惊恐万状地悬了多日,已很久不曾听到过管弦之音了。

        居然是《雪月四弄》。

        当日新春,公子府寿宴上梁国鸾姬公主三首曲子惊艳四座,与她孤弱女子胆敢行刺公子怀璧的壮举一起在坊间暗传颇盛,无非河西公子如何为梁国公主琴曲风姿所慑,竟丝毫不追究她行刺之罪,反而爱宠有加。公子公主、爱恨纠葛,为坊间津津乐道,倒成了香艳旖旎的□□传奇。其中这半首来自云梦的《雪月四弄》更是被好事者记下曲谱带出府去,一时间习者甚众,尤其是女子,无论名门闺秀抑或乐坊女伎,大有风行之势。

        可惜这首古调太难,如果能这么容易习成,也不会几乎失传了。

        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如此早的清晨苦心练习这曲古调。虽然生涩断续,却终于可以稍稍连贯了,雪月交辉的意境颇见端倪,琴声刚好弹奏到他笔下书写的曲谱部分。

        雪月四弄……

        月下人似月,雪中人如雪。泠泠五指拂,清音寂长夜。

        “大夫又是一夜未眠?”

        家僮谢羽轻手轻脚走进来,为简歌卷起窗上竹帘。简歌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执笔出神了。他微笑一下,将小狼毫轻轻搁在砚台之上,温和道:“阿羽,你过来。”

        小童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计,走过去,在简歌面前坐下。简歌将案上摆放的卷册与刚刚书写完的放在一起,居然是厚厚的一摞。

        小童奇异道:“这是什么?”

        “是琴谱。”简歌温和道:“是我所记下的所有云梦琴谱,有《遏云》、《九韶》、你最喜欢的《雪月四弄》,还有很多别的在战火中已经失传的古曲,我能记下来的,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大夫,您这些天夙兴夜寐,就是在修写这些曲谱吗?”小童老气横秋地皱起了眉头,看着简歌越发苍白瘦削的脸与熬得血丝通红的眼睛:“琴谱可以以后再写,您怎么可以不睡觉呢?”

        他还小,不能完全明白简歌的意思,不明白这些被他一字一字通宵熬夜写在这简朴纸张上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在多少年的战火烽烟的动荡之后,就是这一摞手书中的古曲音谱,很多都已经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份了。就是此刻不起眼的这些手书,被存放在一只古旧的木匣之中,被后来的琴师国手谢羽保存了下来,成了后世琴师无比尊崇的珍贵资料。

        它们是被一名名叫简歌的寂寂无名的琴师所一笔一笔书写下来。

        但小童谢羽现在只是心疼他家大夫常常彻夜不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削。

        这些日子以来,大夫的房中时常彻夜灯火通明,常常半夜醒来,还可以看到他在窗前披衣伏案的身影,偶尔剧烈地咳嗽。他像在和时间抢夺一样忙于做什么事,孜孜不倦。小童不懂政治,但他知道他家大夫是十分了不起的人,这段日子凉州城接连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他一直以为他是在忙于这些政要,原来是在整理琴谱。

        简歌慈爱地抚摸着小童的头,轻轻叹口气,低低道:“时间不多了啊……”

        小童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简歌微笑不语,将这些东西抚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只色泽古旧的木匣中,交到谢羽手里,温和道:“阿羽,来。”

        小童懵懂地伸出双手接过,好奇地看着他。

        “我这一生,兜兜转转、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一场空。”简歌的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低声道:“现在蓦然回想,原来平生功业,到最后可以流传下去的,只有这一卷琴谱了……”

        简歌柔声道:“阿羽,你记着,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没有回来,你要代替我好好收藏它们。”

        小童一怔,急道:“大夫,您要往哪里去?”

        简歌笑了笑:“我漂泊太久,该找一找回去的路了。”

        “您要回哪里?回云梦吗?”

        简歌拢了拢衣袖要站起身,但由于久跪双腿麻木,踉跄一下。小童急忙上前扶住,他微笑着摇摇手:“无妨。”

        站起身来。窗外,晨曦初起,天光青白。

        时令已是四月,凉州城春日迟迟,比南方要晚,此时正是暮春时节。

        他眺望着窗外清晨的薄雾,越来越浓了,遮蔽住视线。从此处望去,这座城市像是浮动在一片云海之中,苍茫无限。

        他眼中闪烁过一种悠远的神采:“是啊,云梦。”

        谋士回过头来,在晨光中,他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小童一阵心酸,轻轻咬住下唇。他不想离开他,一点都不想。

        简歌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不要难过,孩子,这只是暂别。你也会回去的,所有的云梦人都要回去的。云梦泽,翠微山,那是我们的家啊。”

        “我也可以回去吗?”

        “是的,所有流落九州的云梦人,总有一天,都会回去的。”简歌的声音温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坚定:“我还要在云梦泽的小舟上,等着听你抚琴呢。”

        这句话,谢羽记了一生。

        他日后成名,终于辗转回到故国,一生未曾踏出云梦一步。他始终都记得,那个谪仙般美丽而寂寞的人,他的老师,会在那云梦泽不知何处的一叶小舟上,听他抚琴。

        而此时,初生的旭日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跳出地平线。红光陡然撕开晨雾,带着一种侵略性的霸气,天地间轮廓终于渐渐清晰。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清越的长鸣,宛转而悠长,掠过已经绿意渐浓的花木,疾飞而去。

        小童露出欢喜的神色,问道:“大夫,这是什么鸟儿?”

        简歌微微一笑,正要回答,远远西面的城外却一阵骤起的喧嚣,撕裂了凉州城的寂静。

        那是一种杀气逼人的张力,殷雷滚滚声中,凉州城门轰然洞开,番舍被惊动,酒楼被惊动,坊间被惊动,虎贲卫西山大营的方向也被惊动了,无数铁甲武士策马从街市中奔过,武士们一队队蜂拥而出,百姓们向城门涌去,一路听人高声大呼:“公子回城!公子回城!”

        凉州城沸腾了。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四月二十一,公子怀璧伐胡归来,率数万大军日夜急驰,回到了凉州城。此时凉州城早已在顾琼、左千城的控制之下,凉州百姓与城中虎贲卫大开城门迎接,欢欣雷动。

        羌胡铁骑兵临凉州城下的时候,传来了公子怀璧直捣王庭的消息。这座在顾雍手里命悬一线的城市,终于在战火中得以保全。

        这一次的和平,希望是长远的和平。

        城中商旅、百姓用狂欢来表达激动,凉州城中、苍水之畔,歌舞狂欢、火树银花,七日不绝。

        当然,欢庆是后话,琐事还是要解决的。

        凉州城短短数月之间,几乎数次易主。之前分明已经胜券在握、大权独揽的安西都护府大都督顾雍,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都不太明白这个转折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左贤王兵临城下之时,应该身陷囹圄的公子怀璧会如神兵天降、现身漠北?他如何走出顾雍固若金汤的地下囚室,谁为他解开了“美人恩”的蛊毒?他又是怎么避过铁甲军重重耳目,离开了生死一线的凉州,奔赴陇勒,率领大军直捣王庭?

        最重要的是,从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到直捣王庭的消息传来,中间这些日子公子怀璧早已不在凉州,而顾雍居然毫无察觉。

        顾雍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机会给他想明白。因为公子怀璧直捣王庭的消息传来凉州,他还没有从不可思议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云渊的大军已经从陇勒城的方向疾奔而来,直逼凉州城下。而他们甚至不用攻城,凉州百姓已经轰然雷动,从里面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顾雍在爱妾身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云渊拖下了床榻,扔进了囚室。

        “顾都督,暌违多日,别来无恙啊。”

        顾雍被押着的两名虎贲卫百夫长推了一把,跌跌撞撞走进厅堂,差点摔倒。听到这个声音,他倒抽一口气,抬起头来,就看到王览似笑非笑的脸。

        此处是公子府,千仞堂。

        广阔的厅堂,全身重甲的将军们分列两侧,看到顾雍进来,一些年轻气盛的几乎要冲出去噬他血肉。

        “亚父啊!”

        一旁惴惴不安地坐在高座上的人一看到他就全身发起抖来,想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王爷。”王览皱眉,低喝一声,河西王急忙收住站起的姿势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颤抖不安的目光时时瞟向地上的大都督。在他身边,站着不言不语的谋士简歌。他一身布袍,目光悠远,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眼睛穿过虚空,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顾雍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后,双手被缚,挣扎着要站起来,被身后的武士猛地重新压下去。他将目光投向厅堂正中胡榻上静静坐着的身影,声音微微颤抖:“嬴,嬴怀璧!”

        胡榻上的人举袖掩口,轻咳了几声。他半倚在胡榻上,神色苍白疲惫,睁开眼睛懒懒地看了顾雍一眼,笑一笑:“顾都督,没想到你我还有如此重逢的一日吧。当日我怎么说?即使我不杀你,自有时局杀你。没想到时局还是把你交给了嬴某,实在是天意啊。”

        “嬴怀璧,你想怎么样?”顾雍挣扎着抬起头来。

        公子冷冷道:“顾都督私通外敌,为一己私利几乎亡我河西,只此一条,其罪当诛!”

        “嬴怀璧,你这卑鄙小人!”顾雍气急败坏:“你目无纲常、僭越君侯,不臣之心、尽人皆知!今日你对付老夫,就是为了扫清政敌、公报私仇。你这叛逆,你这乱臣贼子,自有人看得明白!”

        武士们勃然大怒就要动手,公子挥手制止,淡淡道:“算了,不必与将死之人计较。”

        “嬴怀璧,胜为王、败为寇,今日老夫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顾雍挣扎吼道:“只是老夫不服,老夫这一局精心筹谋、天衣无缝,究竟是在何处差你一着?”

        公子轻叹:“对,你这一局,真的是精心筹谋、天衣无缝。为你筹谋者,其经天纬地之才,嬴某也由衷叹服!”

        “那老夫究竟疏忽了什么地方?”顾雍嘶声道:“明明在帝都特使手持你公子府印信、离开凉州之时,你还身在王府之中、重兵把守之下!”

        “是啊,嬴某还记得,那晚风雪大作、滴水成冰。左贤王直奔凉州而来,战事紧急,帝都特使不顾风雪,手持印信连夜离开凉州、回去帝都。”公子怀璧微笑了,眼睛里闪过一抹看不透的光,慢慢道:“只是,那晚离开凉州城的,真的是帝都特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