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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距离



        “这是——”雅竹看着宁儿把一杯新茶都酾在牡丹花下。

        “玉良走的时候——只说要我好好照顾园子的花——”宁儿说着就哽咽,“五年了——也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

        “格格——”雅竹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王爷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宁儿摇头,把杯子递给雅竹,勉强笑笑,“走吧。”

        “去哪儿啊?”雅竹看着宁儿,忙跟上几步。

        “还是回武陵□□罢——”宁儿不抬头,轻声道。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去啊——”雅竹撅着嘴,“这里怪冷的,还像之前似的在万方安和不好么?”

        宁儿只是不理她,一面掠开眼前的杨柳枝。

        “姑姑?”弘历请了安,抬头笑道,“不知姑姑可愿意一起听戏——”

        宁儿觉得有些意外,“怎么忽然——”

        “哦,过几日是敦儿阿玛的寿辰,”敦儿笑笑,“我和——”说着看了看弘历,有些羞涩的抬头,“呃——我们想着请姑姑也去,不知道姑姑肯不肯赏光——”

        宁儿笑了,“好吧,既然新媳妇开了口,当然我要给个面子咯——”

        “姑姑——”敦儿更不好意思了,弘历却在一旁呵呵的笑。

        “你只要照做就是了,别的不用你管——”胤禟把信封交给宁儿。

        宁儿拆了封,只大略扫一眼,看着他,“是我哥哥的意思?”

        “没错,”胤禟看着她,“怎么?有问题?”

        宁儿看着他,心里暗自叹息,“我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

        “八哥最近忙——如今你跟老四不是正打的火热——”胤禟干笑一声,格外刺耳,“又忙着见他,似乎不大好——”

        宁儿脸色发白,“我不知道哪里得罪的九哥,九哥何苦再三的言语刁难!”

        “我?我哪里敢为难你呢!”胤禟哼一声,“现在外面盛传所谓‘二龙戏珠’——和你这个宝贝珠子过不去,我敢么!”

        宁儿定定的看着他扬长而去,忽然好生厌恶自己,往日读书最恨骊姬妲己——只是要不了多久,恐怕自己也要背上恶名了。

        “你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呢——”宁儿看着胤禩,“赵之桓案,葛继孔案,王景灏案,加上十三哥的事——年羹尧擅权欺君犯上结党间亲这里头哪一条罪名坐实了都够要了他的命,你——”

        “我只是不放心,这样居心的人,还是早日除了干净——”胤禩皱着眉。

        “你就一定要置他死地吗?”宁儿摇头苦叹道。

        “不是我!——”胤禩握着宁儿的肩,“你明知道现在我——”胤禩哀叹,“我如今——骑虎难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哥——”宁儿看着他,心里惟深深的叹息。

        “今儿特点了《绣襦记》,”敦儿看着宁儿轻声笑,“知道姑姑喜欢——”

        “嗳——”宁儿端端的又想起玉良来,不免有些鼻酸。没留意台上报的哪出。

        低头啜着茶,掩饰着自己的阴郁,忽然就听得台上的长叹。

        “噫——好冷呀——”

        宁儿险些将茶杯跌碎。

        “格格——”雅竹扶着宁儿的手,眼神询问着。

        “我没事——”宁儿手抖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心里却惴惴着不敢抬头。

        “戏是不是不合意啊——”敦儿有些疑虑。

        “没有,挺好的,”宁儿方才抬头,一眼望上台去,登时便有些痴。

        台上那人,眼神顾盼之下,招招势势都叫宁儿恍然如梦。

        “格格——”雅竹看床上多放着一件斗篷,一件夹衫,上面又有字条一张,忙叫宁儿。

        宁儿拾起条子读时,却见上写着:

        ——近来天气还寒,走动要记得多添衣裳;又:白天出门多有劳累,夜里早睡,不可多饮茶

        落款只草写了万方安和四字。

        宁儿翻过纸背,原来条子还是平日朱谕用的纸,用竹尺临割一条写就的。

        宁儿不免一笑。雅竹这边替宁儿将斗篷披上,宁儿忽然有些惊讶。

        “怎么是暖的!”

        雅榆从内间走出笑道,“送衣裳的时候,贺公公再三的嘱咐了,说衣裳待穿前定要用熏笼熏的暖和方才可以,怕你临穿了冷衣裳又伤风寒!”

        宁儿手抚着衣裳,又细想那字条,胤禛乃于万机之余,尚丝丝挂念她起居微末;又记起近日胤禟等人每每逼之甚甚,不免心下缠绵伤感,渐渐觉出胤禛为人用心,并不在哥哥往日之下。

        “替我去一趟万方安和,”宁儿微微揉揉眼睛,叫雅榆道。“找贺公公问几句话,”

        “怎么今儿——”雅榆有些惊讶,然而看了雅竹一眼,点头明白便出门去。

        “皇上,今儿几时传饭——”贺永禄看着雍正走笔如飞,轻声问道。

        “朕并不觉得饿——”雍正抬头只瞄一眼桌上成摞的折子,“等几个时辰再说——”


        “皇上,是格格问呢——”贺永禄走的近一些又补一句。

        “哦——”胤禛笔住在半空,贺永禄一眼,“那,等朕手头这一折做了结——”胤禛忽然又刹住话,“她是要——”

        “是,格格等皇上一起用膳呢——”贺永禄点头。

        “嗳,那朕这里,就快好了,”先时胤禛唯恐是自作多情,这下落实了反而惶恐,“叫他们多添一副碗筷罢。”

        “这个自然的,”贺永禄笑笑,“那奴才这就准备去了。”

        一时围坐桌边,两个人却都不知如何开口,缄默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胤禛不好开口,便低头默默的吃着粥。

        “我,哦——听贺公公说——”宁儿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总算想出个话题,“昨晚又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哦,是吗,”胤禛愣一下,  “朕是做完了事就睡的,倒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说完笑了笑,那笑容在宁儿看来,有不常见的憨拘。

        “我想,今晚搬回来住罢——”宁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规劝的话,冒出这么一句,显得格外的突兀。

        “你这是要来逼着朕早睡吗——”胤禛出口便觉得自己的冒失,微微有些耳热。“一会儿叫他们替你把屋子收拾好,长久不住着,屋里有些潮冷的——”

        宁儿本没听出他的顾虑,经他的掩饰,反而觉得尴尬。

        真是咄咄怪事,两人原本许多事情都已经远远的越过了界限,如今却因为各自的顾忌,老实的疏远着,仿佛又是十几岁的小儿女。

        次日清晨宁儿又在武陵□□旁察看着花田,却隐隐瞧见桃林后一人扶枝而立。远处看不清,宁儿却暗自觉得眼熟。不免径自过去看个究竟。

        略一走近,却听得微微的吟颂,仔细听时,却又听不大清

        .....不在梅边在柳边....

        宁儿登时一愣。

        再听时,又是一句,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别无家国痛,又何苦长歌后主辞——”

        那人有些吃惊,转身看着宁儿,愣了一会儿,“我——不不,奴才——”好一会儿才想起下跪行礼。

        “不用——”宁儿摆手,看看他,有些疑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在哪里当差?”

        “奴才当日扮过李生——”那人把头微微抬一抬。

        宁儿仔细的端详着,瞧他穿着淡青色的褂子,罩着宝蓝的琵琶襟马甲,眉眼清秀,细看确是那日台上之人。不免一笑,“果然是了,卸了妆便有些不大一样——”于是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姓程,单名一个朗字——”

        “你既在园子里当差,怎么那日倒有雅兴去扮戏——”在一旁的雅竹来了兴趣。

        “奴才自小与四阿哥伴读,当日上台不过是四阿哥一时起兴玩笑而已——”程朗有些讪讪的笑道,“叫格格看笑话了——”

        “既是四阿哥的伴读,怎么好像我从来不曾听闻你——”宁儿疑惑。

        “宫里头的人也多,格格不识也平常——”程朗轻声道。

        宁儿点头,转身要走时,又不免回头再多看他一眼,总觉得他哪里有些眼熟。

        “因为比弘历大一些岁的缘故,功课常是跟着弘时走的——”钮祜禄氏呵呵一笑,“你可记得那次弘时因为对不上书,不是叫个小子代捱了一顿揍?——那便是这个程朗了。”

        “可我记得不是叫做什么‘阿明’的么?——”宁儿记得事由,颇有些惊异。

        “这个程朗表字宇明——所以弘历们常唤他做‘阿明’——”钮祜禄氏一笑,“如今比先前高了也瘦了,所以不常见的往往不认得——”

        “我倒是觉得眼熟,不知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一个什么人似的——”

        “他父亲是前任的礼部尚书——”钮祜禄氏点头笑道,“前日新任的军机行走程昕便是他哥哥了——想是你见过这二人,故此眼熟。”

        宁儿方才释惑,又想起白日场景,笑了,“不是嫂嫂说来,我倒孤陋寡闻了。”

        “夜里凉了——”宁儿放下茶,又把臂肘上挂的夹衣递给胤禛披着,看一眼案头折子,“怎么,还有许多吗?”

        “今日还好,”胤禛起身与宁儿同站着,先是笑,然望一眼桌上钟点,又微微蹙眉,“怎么你还没有睡——”

        “我是半夜又醒了,”宁儿笼着衣裳,胤禛这才看出她斗篷之下露出的淡青色内衣袖口。“你这里灯还亮着,过来看一眼,”

        胤禛放下茶碗,“你有话要问朕——”

        宁儿看看他,想他原来已经知道了。

        “年羹尧——是不是——”宁儿只顿出几个词,她知道胤禛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朕不知道,”胤禛叹一声。

        “老实说朕,真的没想到怎么办——”胤禛望着窗外幽幽的叹声,“当初接下这片江山,便是众矢之的,满朝上下,朕能信的,屈指可数——隆科多是朕的亲舅舅,胤祥是朕的亲弟弟,除了他们,就只有这个年羹尧了——可是如今朝廷里一片杀声,朕——”

        “可是那上参的十大罪不是已经都坐实了吗——”宁儿望着他的背影,辫梢的流苏微微的随风飘摇。

        胤禛一笑,微微讽刺,“那样的罪名,便是任给一个朝廷大员,也一样能数出几条来——”他摇头,“朕惟惜主仆相知一场,到最后不过是这个结局——”说不完,又是一声叹息。

        手心的玛瑙佛珠吱吱幽幽的转动着。

        “岂止是主仆,兄弟一场不是也一样——”宁儿轻声接他的话。

        胤禛转身看着她,眼神里有难以描摹的奇异的痛楚和光芒。

        “朕不杀胤禩。”胤禛摇头。

        “无论什么错都不杀吗?”宁儿握住佛珠,仰面问他。

        “不杀——”胤禛不犹豫,然而声音犹似叹息。

        宁儿轻悄悄的抱住了他的腰。

        “不诛手足,是朕给天下的说法,”胤禛轻轻推她,“你不必替胤禩感激——”

        宁儿摇头,一笑,“那么,我便替天下感激你罢,”说着,将胳膊勒的更紧。

        “这样就能行吗?”陈润林手里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张签文,“若是这样,能让她真的死了这条心,也还罢了——”

        胤祥皱眉,“如今担着这么大的干系,”摇头叹息,“我纵有一身的胆,又怎么敢把这消息往外捅!况且要是她知道玉良还在,还不又要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闹!”

        “也不知道叶家究竟造的什么孽!”陈润林嗐声道,“统共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天涯之隔不得相认——”

        “顶着那样的罪名,活着已是莫大之幸,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说法——”胤祥摇头叹息,“只希望这丫头能顶得过这一关——”话没完又看陈润林一眼,“倒是你!亏的是被我先查到,若是四哥动手,只怕你这条命留不到今天哩!”

        “这么说我这条老命算在十三爷您的手里咯?——”陈润林摇头一笑。

        “嗐!”胤祥无奈的摇头。

        “宁儿!——”胤禛狠狠的瞪了陈润林一眼,一面把着摇摇欲坠的宁儿,怒道,“你就不能——”

        “四哥,我没事,”宁儿脸色死一般的惨淡,咬牙硬撑着,“我顶的住——”这样说着,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行了,你退下!”胤禛朝陈润林喝道。一面扶着宁儿,想要安慰她,然而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真的能行——”宁儿伏在胤禛臂弯里挣扎着要站起身,“我,我——”话不及完,身子一软,再不能有知觉。

        “朕问你,到底这签算是怎么回事!”胤禛瞪着陈润林。

        “是下官替格格在外求的——”陈润林叩首道。

        “想你一个医官,居然也信这样的邪魔外道——”

        “下官所求的是京中有名的神算,下官自己也问过些许事,的确靠得住——”陈润林抬头,声音高了一些,“况且下官知道有些病症,与其让伤口附于皮肉,长久溃痛,倒不如效云长刮骨疗毒,毕竟痛一时强似痛一世啊——”

        胤禛哼一声,“一派胡言——”然而语气缓和了许多。

        “下次再敢自作主张,搞什么签文蛊惑人心,看朕怎么收拾你!——”胤禛瞪他一眼。

        陈润林磕头拜谢而退。

        “当日皆是朕的错,——”胤禛望着宁儿,能看出她正极力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不要说了——”宁儿苍白而平静,摇头道,“许我忘了罢——”

        “宁儿!?”这是胤禛不曾料到的。

        “越记得清,就越痛——你不会懂——”宁儿悲恸欲绝,然而声音却益发平静,“我惟恨自己无能,只连累他人个个因我而死,我却不能一一偿命——”

        胤禛定定然看着她,宁儿所谓连累,其实哪一次不是死在他手下,宁儿惟思生无可偿,自己又岂可用一命可偿!

        胤禛呆不住,起身离开。那天夜里以为自己付出的已经够多,足以换回宁儿的回应,然而玉良的死再次提醒他,他和宁儿之间,相隔又岂止一条人命!

        宁儿周围所谓的敌手,一个个离去,他该庆幸自己乃是笑到最后,可是荒谬的是,似乎只有那些死去的,才是让宁儿永世难忘的。

        或许,世界上有些距离,原本就是越近而越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