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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不如不见



        如果还是从前,方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十五岁前的方茗,会吃,会喝,会玩,会闹,会任性撒娇,也会温顺乖巧,每日孝敬父母承欢膝下,玩闹游戏戏谑调侃,只想着要等中意的男子聘了媒人上门提亲,然后高头大马敲锣打鼓,穿着一身红喜服,涂脂抹粉,在家人和其他所有人的祝福下,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嫁去那个人家里,从此相夫教子,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那时的愿望里,没有“飞来横祸”这个词,也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原先想好的满堂喜庆变成漫天灼人的大火,烧去了方家烧去了家人烧去了从前所有宁静美好的一切,只余她一颗动荡不安的心跟胸口永远补不满治不好的伤痛,她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在那之后,偏偏又叫她遇上了那会伤人的木头,那个徐怀安。

        其实说来也怪得很,要说小时候带她玩得多,跟她相处得久的该是二哥不是徐怀安,可她心里就是念念不忘,只觉得跟那人在一起的日子无与伦比,那个人的为人样貌也与他人不同,别人再怎么样她无所谓,可就是那个人一点小动作,都能让她心口跳到发闷。

        连喜欢上他,都好像无知无觉顺理成章,润物细无声。

        ——所以现在想要割舍,才会像伐骨洗髓,像那日眼见方家大火,听闻二哥废了左臂一样,痛到言语不能。

        可是那个人终究已经在半个月前,就成为别人的夫婿,再不是可以跟她两个人一辈子的良人。

        想她那时,因为不相信,不死心,所以是在马车里,亲眼看着那人如何在右相府前,在全京城面前,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亲手将那身形柔弱,纤腰不堪一握的新娘迎上花轿的。

        因为不死心,在出城门之后不久,她还假托身体有些不适,要马车停下,在长亭那里,一刻钟,半个时辰,一直等着,希望那人可以发现她已经逃出囚院,逃出皇城,毅然决然当机立断地抛下新娶新娘满堂宾客当朝天子……

        连她自己都不能想下去。

        连她都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那就不是徐怀安了。

        到底还是痴心妄想,即使他们现在正在逃亡当中,即使二哥跟师父是好不容易才救出她——方茗一直不知道自己住了那么些日子的院子到底是什么地方,跟着二哥逃脱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大得无边,她一直都只住在其中最隐蔽最内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守卫森严,进出纵使方便却也单一,很难通过。

        师父跟二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大致打听到她被软禁的地方,因为不确定,又分了几路人马分头行动,方茗不知道他们到底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可她在黑暗中看见二哥,看见他久违的笑容的时候,心头酸甜苦辣,委屈难过伤心怨怅担忧欢喜,百般滋味莫衷一是,只能大力抱住二哥,箍紧箍紧再箍紧,只以为不论什么时候都比不过这一秒的狂喜快乐——

        结果因为红鼻子被二哥戳还说那哪里是鼻子明明是红萝卜。

        哭过之后眼泪没擦干净于是脸冻红了然后又被说那不叫脸那叫长斑的毛桃。

        满心郁卒无力语言不能二哥其实不是来救她而是来刺激她的吧是吧是吧?

        ……二哥什么的果然还是最讨厌了。

        即使这一次,他真的好像天神降临一样,千辛万苦在他面前通通都是虚无,一吹就破,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刀山火海无所不能……嗷二哥果然不是人吧是吧是吧……在方祺出现在她面前,跟方茗对上眼的第一秒,方茗只觉得黑夜虚无了满月虚无了繁星虚无了,嗷它们哪里有二哥好二哥天下无敌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嗷那眯眯眼笑眯眯的样子果真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啊——前提是,别张嘴,别说话。

        一说话什么都虚无了。

        果然这就是她方茗独一无二好久不见全能治愈系的二哥喂……

        这么些日子不见居然重开了方家绸缎庄,还弄得风风火火风生水起有点儿名气了。

        这么些日子不见身边伺候的居然是个五官清秀干净一看就不谙世事的姑娘,据某某跟某某某说,他俩那小手也牵过小脸也摸过小嘴也亲过,就剩最后那嗯嗯的羞人事情看不到不知道有没有嗯嗯。

        所谓苦中作乐不纯洁……

        方茗捶地呼喊,苍天啊大地啊二哥居然还真能骗着姑娘,虽然当事人拒不承认,说自己这段时间都在搞建设做工作管生意,根本没有嗯嗯嗷嗷之类的事情发生,不过俗话也说“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讲故事”,亏她方茗勾搭人想成亲捣鼓这么久了还不成功,二哥什么都没做居然还就给他拐着一大胖媳妇了……

        ——方家有后了!!!

        爹娘大哥大嫂大宝都放心啊放心啊,她先前不知道还好,这会知道了肯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一定推波助澜无所不用其极,争取让二哥快点嗯嗯嗷嗷然后媳妇有了嫂嫂有了儿子有了侄子也有了于是大家和平了……

        是啊,大家都和平了,平平安安喜乐无忧,没伤没痛,开开心心,一家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好过一辈子,真好,真的很好,好到只是这样想一想,心口那些酸胀涩苦的情绪都想要一口气全部倾泻出来,只希望没心没肺地开心,别的什么都不想。

        她果然不是那块料。

        即使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一直去想一些看起来会让人开心的事,心里面也还是很难过,很痛。

        从前只是奢望愿望一直没有得到过还好,现在却是明明触手可及却因为某些人为天命的意外阴差阳错地失去,并且还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的。她真的很难过很难受,很想怨天尤人埋怨天命不公——如果那样有用的话。

        她曾经有爱她的父母,恩爱的兄嫂,健康的二哥,以及年少无知也无缺的少女心性,现在却受人胁迫,被软禁被追赶被负心被伤痛,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凭什么?为什么!

        她讨厌这样被人操控游戏的自己,她讨厌这样不公不正的命运,她讨厌那些强加意愿于她的外人,她讨厌这样不能翻身不能反抗的人生,她也讨厌这样无能翻身无能反抗只可以逃的自己。

        情绪爆发到讨厌自己讨厌全世界,却不得不,不能不,安安分分,见招拆招地活。

        只因她最大那次软弱,毁掉的是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二哥的左手,她不可以再自我放弃连累身边人。

        连续多日的奔波赶路让人很是难过,马车颠簸得要命却还总是快不起来,说来赶路最好用的还是骑马,她不会骑马,倒还拖累了他们。

        方茗胡思乱想想得心烦意乱,胡乱灌了一口水让自己清醒一点,从食袋里摸出一片被挤压得快要散掉的云片糕,放在从前她并不怎么吃这样形状的糕点,这时却再不多看一眼,只管佐水放入口中吞咽果腹。

        多愁善感挑三拣四都是有钱人有闲人才有的待遇,风水轮流转,她实在不能多想了。

        “二哥,要不要吃点东西?”

        隔着车帘问了二哥一句,二哥刚应了她,马车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方茗一头雾水,没听见方祺说话,便自己掀了车窗帘看他,“二哥,怎么停下了?”

        马上的男子衣着普通,一身风尘,鬓发微乱,轮廓渐见成熟冷硬。说起来,其实也还是未及弱冠之龄的少年,可是方茗看在眼里,无端就觉得他在方家一夕俱灭的那一刻,就已经成长为一个肩膀宽厚伟岸,足以撑起一片天地的男子汉。

        于是心酸。

        “二哥?”见他双眼目视前方,许久没有动静,方茗不免纳闷,又不好探身出去,方祺没有犹豫,再往前面看了一眼,便勒马回头,  “往回走吧,掉头走另条路去翼城,这里不安全了。”

        他的口气平静无恙,回过身来的时候,甚至还对方茗笑了一下,脸上难得不见调侃戏谑,只有略略疲惫,略略复杂,却温暖如春,如释重负的笑意。

        方茗不觉吃惊,还有点受宠若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好容易想再问方祺几句或者跟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早已经策马走到马车前方,马车也已调转过来,向着来时的方向,重新启程了。

        前面的路上到底有什么?才惹得二哥露出那样之前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方茗很是好奇,挣扎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坐到车前边去,跟外面坐的车夫通个气儿,在方祺发话之前探身出去,直往马车后头瞧。

        远远地看见一片平地,被山合抱在一起。隐约,还可以辨认出那里原先该是一座村落,这时候却除了漫天的红漫天的火,覆没了那一片地,也映红了整片天,除了那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就让她回想起那一日回城的时候看见的一片火光,也很容易……就让人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难怪二哥是那样的表情。

        知道了结果却一点也不痛快。方茗涩然一笑,这边方祺已经策马到她身边,伸出那只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灵活的左手拍拍她的脑袋,笑:“傻丫头,别想太多,二哥已经不怕那些了。那边的火是因为山贼趁乱起义,抢了那村子才放的火,不是别的。如今边境大乱,朝廷内部也动荡不安,二哥只是担心如何护你安全,你别瞎想些有的没的了,乱操心。”

        方茗勉力压下眼中潮湿,弯唇笑笑:“你才想太多!我都没说什么,你就知道我心思了,鬼话。你快别跟着马车了,我要进去了,免得你那张嘴,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气我!我们快点赶路吧,这天色也不早了。”

        “就你那脑袋,你想什么,我要不知道我就不是你二哥了!快回去歇着吧,这么大人了,你这样我都还要担心你会不会从马车上掉下去!”

        “方祺!!!”

        ……

        尽管嘴上没个奈何,坐回马车安定下来之后,还是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骂自己蠢,一边想问,如果说天下已经大乱的话,那,那个人,他现在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