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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请帮我爱她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吧。

        也不知道她到哪里了,有没有地方歇歇脚,避避雪。

        云展捧着茶杯,手心暖暖地温着,心念所至,让他忍不住颔首轻嗅茶香,想起那个其实并不多喜欢品茶,却连名字里都带着“茗”字的人,心上久候不至的焦躁,不由就偎贴地平展开来。

        屋外的长廊上似乎有脚步慢慢朝这里近了,云展微微抿唇,垂眸,放下手中温茶,不再注意天色,伸手拂去衣上的皱褶,便向着大门的方向立起身来。

        听脚步,廊上那人走得极慢也极稳,一步一个脚印,仔细认真,连带听的人都要以为那路一定艰险漫长,永无尽头,才值得他这样小心看重。

        云展并无忐忑,依旧站在原地等待,心内沉静如水,不出声催促,也不前去迎接,只耐心等着那人终于踱到门前,对上了他的目光,才向他扬唇浅浅一笑,抱拳礼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所言似是而非,尾音意味深长。

        那人脸上却丝毫不见笑意,只一派平缓自然,有如闲庭信步。见他抱拳也不托身回礼,一双虎目只管定在他身上,两人对视半响,他才轻笑一声,回道:“是啊,没想到这就已经十三年了,实在好久不见啊……小世子,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果然英雄出少年,我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啊。”

        此言一出,两厢沉默。

        云展自知面无表情,心下却也略略疑惑不安,他此番前来实在有些冒险,即使先前做了千般打算万番准备,可万一这人真的出尔反尔黄雀在后,那——

        偏那人脸上却丝毫不见波澜,仍是似笑非笑若无其事的模样,年岁造就的干练精明纵使年华老去也无法掩埋。辣,实在还要老姜。

        云展不好接话,只能无声回望。他面前的老者一双眼炯炯有神,看他的时候无波也无澜。良久,竟还向前几步,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长辈一般笑了:“年轻人,别太紧张,谢某别无他意。只是贤侄既然翻出谢某少时名头,谢某人老心还不老,只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活络气氛,这才也有样学样,照样唤了贤侄以前的名衔,却没想弄巧成拙,让贤侄这样紧张,到底还是老了,力不经心,这倒是我这做长辈的思虑不周,是我的不是了。贤侄可千万见谅,谢某自知人老,即使心态还甚好,可再怎么也没法跟贤侄一辈身强体壮,敢作敢为,再去行什么大事了,贤侄可千万体谅,不要见怪啊。”

        谢铭,三朝元老,从最最小的火头军一直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曾经手握重权,一人可控天下百万雄师,跟着□□皇帝一路征蛮夷,打江山,是当仁不让的开国元老,为人也清正廉明,受天子器重,万民敬仰。

        这番话说来,比之前还叫人无措,倒还不愧谢铭当年风光名号。话中明明暗有玄机,可他既已说到这种地步,云展只知所求之事已被谢铭洞悉,如此境地,也实在不好再强求人家应允,只好笑笑,只道自己之前多想过虑,反而是他对不住谢铭。彼此寒暄问候,再不提其他。两人心性略有相似,又有故交,半盏茶工夫,倒也聊得谈笑风生,和乐融融。

        谢铭的确是个英雄。

        可英雄,到底也还是有老的一天。

        难怪人们自古就传唱,从来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云展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纵使身材魁梧健壮一如当年,却一头银发鬓满白霜的老者,嘴唇动了动,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爹跟谢铭的交好,也曾经在他的指导下打过拳,练过剑,也曾因为跟他的小儿子谢子祺打架而被提到大人面前认错受罚,还在爹猝然离开的时候,给与他一些看来实在不起眼,却是那时的他最最需要的关心和照顾,有些莫名的话,好似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却也知道,如今物是人非,不说此时此刻提这些恰不恰当,他跟面前这位曾经当做神一般憧憬仰慕的老人,早已不是能够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年纪和阅历了。

        时过境迁实在可怕。

        云展踌躇却也坚定。最后的最后,也只是在告辞的时候,向着那位顶天立地,肩膀永远宽厚,肩背永远笔直不屈的男子汉深深地,深深地一拜到底。云展多谢幼时教导,多谢少时教诲,多谢现今保护,多谢这一路,代替早逝的父亲,所给的全部的,像对谢子祺一样慈霭却又严厉的父亲般的关爱,一直到他出走为止,从八岁到十三岁,弥足珍贵的五年,多谢,多谢。

        这些恩情恩义他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前路未卜,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到底会是何种结局,为了不拖累不连累,恐怕以后相见之日实在不会多,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只敢深深一拜,虔诚祝福:“谢老爷子身体安康,云展只愿……后会有期。”

        再见之时倘若还能如今时今日,彼此都健康平安,他便别无所求。

        “好,后会有期!”

        谢铭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以两个成年男子对话的方式,继而仰面爽朗大笑,言语中豪气十足,丝毫不逊当年,“到时再叫上你那滑头的七哥,我们一起喝酒!你们可都不要小看我,我虽老了,酒还是喝得的!你看你那七哥,扔下我这么个七老八十的老爷子,自个儿带着美娇娘到处游山玩水,连孙子都要我来给他带着!以为我人老是吧?哼!有了老婆就忘了爹!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治他!凌封,那我们可就说好了啊,这么大的人了你也不好意思跟我爽约了吧,我这可就把酒备下了,等你下次也带着个漂亮媳妇大胖儿子回来,咱们仨一起喝个痛快!”

        话音未落,云展连犹豫都不曾,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应下,男儿义气豪气十足,眼中却不由酸涩,连忙拱手道别,怕被谢老爷子看去,又开了玩笑:“是,凌封绝不爽约!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云展几乎已经忘掉了自己还有一个小名,凌封,凌封,别无他意,只是爹娘最初是想给他取名为“凌”,后来发觉“云凌”看来太露,添做“凌封”,娘亲又觉得兆头不好,便更为“展”,凌封就做小名,只有一家人私底下的时候唤来听听,从未外传,知道的人也不多,谢老爷子却正是一个。

        空中隐隐好似还盘旋着谢铭久违的大笑,爽朗利落。云展听着那已经几不可察的声息走出谢府,回身望去,冬日漫长严寒,行人惫懒匆忙,谢府门上的匾额已经挂了很久很久,跟随府中那个男人一路变迁,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风雨,不管风光正盛或人走茶凉,它都在那里,宠辱不惊,不悲不喜。

        一瞬间,心口忽然就烫得好像烧着了一样。

        那里面,充斥着在还被称为“凌封”的时候的呼唤,那时的年少,那时的爹娘,那时的谢铭谢子祺还有自己,一切都追随着冬日寒冽的风刮向高空,渺无踪迹,可偏哪里又飘来烧黑的纸灰飞扬散漫,一如当年大火之前,双目赤红眦目欲裂握紧双拳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一时气血上涌翻滚澎湃难以抑制,他几乎一口呕出,却生生压下——到底已经不是少年,也再不可能一热血沸腾,就喊打喊杀直到要被人打晕才能控制的地步。

        可是这样的变化,这一刻想来,真叫人难过。

        云展不再留恋,跃上马车。车夫一声鞭响,马车开始行进。他在车里,摸着胸口,那里很烫很难过,可他却在想当年那个树底下一笑山花烂漫的小女孩,很认真,很用力,仔仔细细,小心翼翼,虔诚,恳切,似乎这样,就能治愈这一身的痛,还有心口那鲜血斑驳了十余年的伤。

        可是马车外,昏沉了那么久的天,到底还是下起雪来了。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洁白,干净,像是要淹没这个王朝,这个世界。

        不知道有多少人该看着这场大雪叹息。

        他也再没有再犹豫不前优柔寡断的时间了。

        可是……那个傻孩子,应该也不会被哥哥逼着赶路,这样大的雪,她也……也还是会有地方,避避的吧?

        *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徐怀安本是奉了旨,跟一众朝廷命官坐在书房讨论边境退敌之计的,炭盆烧得烫手,他却从满屋的热气中感受到一丝沁骨的冰寒,谈论间隙的时候,忍不住站去窗边推窗,一股寒风即刻迎面而来,窗外鹅毛大雪漫天飞扬,他听到身后许多官员生生抽口气打了个寒噤,却舍不得就此收手,索性回身指着这满天大雪向众官员问:“这雪来得这样凶猛,诸位可都已经做好御寒准备?”

        众人纷纷称是,外间早有会看眼色的小厮送了各式贵重毛皮大衣上来,众人穿衣空隙,竟还交头接耳,各自交流起买衣经验来,徐怀安当即沉了脸皱眉,谈论愈入佳境气氛愈热烈,他的眉头就愈紧,好半天没有出声。

        好容易有几个有眼色的看出这位位高权重,却素来清正廉明右相的脸色非常不好,连连示意噤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在他面前做了什么,一个个连连道罪犹如惊弓之鸟。四九寒天,一些权位低的官员额上都禁不住渗出冷汗。

        徐怀安面色不虞,心内也是不快,当下冷了脸色正欲发作,恰此时外头却来了更有脸色且镇得住场子的人——江楚蓉一身秋香色皮袄,亲手提着个木漆食盒,头上簪一支成色一流却很是素净的珠钗,面若桃花,身形窈窕动人,进来便像受惊似的“哟”了一声,面上却一点没有娇羞,只管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到徐怀安身侧,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边,这才掩唇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妾身的不是了,只想着这天寒了,夫君该喝些热汤暖胃,倒忘了招呼各位大人,实在该向各位赔礼,对不住各位了。膳房里已经备下了足额的点心和热汤,各位不如也去前堂歇歇气,这样大的雪,事情又这样多,一时也谈不完,还是先去暖暖身子再来,夫君,你看妾身说得对不对?”

        到底是左相府自小养出来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再兼她眼羽微颤,面色酡红,唇上一点朱砂有如芙蓉,如此美景,众官员里几个年岁不足或定力不够已然直了眼睛,被徐怀安一眼扫去打了个哆嗦遍体生凉,等不及他允许便打了揖各自呼朋引伴往前堂去了,走时还不忘偷偷再瞄几眼江楚蓉。

        局势已定,徐怀安也不再多说,只向还留在房里琢磨他意思,唯恐踏错一步的几位轻轻点了头,等他们都出去,门也合上了,这才好似不经意把从江楚蓉的手里抽身开来,站在窗边继续看雪。

        他也不说话,江楚蓉说什么都穿耳而过,半响,等她都静下来不再言语了,方道:“你回房吧,以后别这样了。”

        声音平淡平静,两眼只注视着外头不停飘落的雪花,一心一意,心无杂念,随江楚蓉说什么,皆数不理不管不顾,只等她说完,回头淡淡望她一眼,口气凉薄疏远:“别闹,回去吧。”

        ……

        那女子终是捂着脸踉踉跄跄跑出了书房。

        徐怀安依旧看着雪花飘落,即使满身寒凉,即使房中炭盆已被冷风吹得奄奄一息几欲熄灭,他也毫不在意。

        目光瞄到江楚蓉被丫鬟照顾着回房的时候,才稍稍暗了一下。

        ——其实没有什么,不是她不好,也不是她有哪里比不上谁,只是他们两个不对而已。

        因为不是她,所以一切都有了理由。因为是她,所以一切都不需要理由。

        就是这样而已。

        就比如他站在这里看这场雪,原本是件并不会让人生出多大兴趣的事,可是——这已经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可以跟那个人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看同样的情景,感受同样的天气,做同样的事。

        所以弥足珍贵。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挪开目光。

        她再也不会接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知道得太晚了。

        徐怀安目光沉沉,望着远方昏沉得跟要掉下来一样的天空,抿着唇,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