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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仁丹胡子精神抖擞地问道。我告诉他叫《在水一方》。他连连点头,好似喝了美酒一般舒畅地笑着。

“在井上先生面前献丑了。”我假意谦虚,心里已经飘飘然。小日本儿,算你今天有耳福,姑奶奶是为了池春树才委屈自己弹奏的,否则,哼哼,八抬大轿请我来,我也不会奏一个音符。人家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多有骨气,我就佩服他那样的,蓄须立志不为日本人表演才艺,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不过若换了我,我可以蓄什么呢?

我以为仁丹胡子听完这曲,该明白知难而退的道理了——他那副模样,侄女估计也美不到哪里去,难怪把我们春树君吓成那样,避之惟恐不及。

然而,我的估计出现重大失误,仁丹胡子听得上瘾,请我再奏一曲,还差人再多沏些新品茗茶送过来。

这个小老头居然跟进茶馆听书的人一样悠哉地等着听琴了,是不是把他侄女所托之事全忘了?

我只得再委屈自己一下,又弹奏一曲《知音》。一曲没弹完,只听见通向里间的移门“哗啦”一响,闪出一个气嘟嘟的少女来。

目光交会,我看出她眸里的妒意。再细看一番,好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弯眉大眼,肤色瓷般细腻光洁,桃形的脸,齐耳短发,一身学生装束,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她看着我不说话,嘴唇倔强地抿着,眼中泪光闪动,似要哭,却突然恼火地一跺脚,跑开。

我恍然大悟,她,就是池春树求我震退的那个女孩——井上泓一的侄女。

“让柳小姐见笑了,”仁丹胡子开腔,“刚才那位是我侄女百合子。她年轻肤浅,请柳小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他从地上站起,向我道歉。

“井上先生客气得很,倒让我不安了。”我一边说,一边思忖着:春树真若配了她,倒也不委屈。可惜是日寇的后代,将来日本战败了估计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吧。春树是不是考虑到这点才不愿与她来往呢?

从井上府里出来,我沉默不语,池春树也无话,似有心事。

一路沿着林荫道直到快到大门时,我要求自己回去。他摇摇头,坚持将我送到戒严区外。

待上了戒严区外的大路,我停下,让他就此留步,告诉他我会自己叫人力车,并建议他去看看百合子怎么样了,哄哄那个小姑娘,毕竟她年纪还小。但他坚定地摇摇头,反而遣走了等在一旁的人力车夫,决定陪我多走一会儿。

我们一路慢慢地走,不觉走了一百多米,无话。最终还是我先打破沉默。“春树,”我停下看着他——感觉他有些神伤,“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不错。你没必要伤透她的心,还是斡旋一番为好。”

“你也是因为担心伤透我的心,在跟我斡旋吗?”他反问道,眸里透着叛逆。

我心中一震——他并非毫无知觉,只是一直不愿提起。

“这是两码事。”我脱口而出,可他盯着我不说话。我看出他心里痛着,因为我的缘故——何其相似啊,就像我为尔忠国痛着一样。

从前总是被池春树的爱包围着,没体验过主动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当我爱上尔忠国、又无法被他接受时,才真实体验到爱得不到回报、甚至备受打击的那种痛——痛彻心扉、无法言喻。

可是,我不能在日夜思念尔忠国的同时再考虑接受池春树的感情——我脆弱的心灵容不下过多爱的份量。

是我辜负了池春树的真情,但如果给予他一份完整的爱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不给他。

让他忘了我,放下我才是最好的出路。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从一个女性的角度看,百合子这个女孩挺好,单纯,不造作,又很年轻漂亮,跟你挺……般配。”我努力让自己置身事外。

池春树哼了一声:“天下的美女太多了,我喜欢得过来吗?”他明显在同我赌气。沉默片刻,他语气温软起来,清澈的眸子闪出点点柔和的光芒。“如果她也跟你一样,有你这样的眼睛,有你这样的神态,有你这样的气质,我就追定她。”他语速缓慢,但语气十分坚决。

这不等于白说吗?除非我妈妈生的是双胞胎,否则如何能满足他的条件?

我轻轻地摇摇头。“唉,春树,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我悲哀地说道,“就像活了好几个世纪的人,心累得很。”心里在想他一定恼极了,因为我又在拒绝他。

池春树温柔的眼睛泛起一丝妒意。“我不明白,我们交往了五年之久。这么久的感情,居然敌不过一个结识不过半年之久的尔忠国?而且,他是个对你非常粗暴、残忍的恶棍。”说着,眼里陡然透出厌恶和鄙夷。

“那是一场误会。”我申辩道。“他把我错当成另一个曾经伤害过他感情的女人,才会那样待我,怪不得他。我不知道……我想说我不知道从何时起,或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我已经……已经深深爱上他了。”我知道这么说对等于再次打击了他,可我不想欺骗他,“我很抱歉,春树,感情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请别再对我抱有希望。”我低下头,没有勇气看他的  眼睛。

池春树沉默不语。

我的脚尖轻轻踢着脚下的尘土,心里开始慌乱。他会一气之下离开,以后永远不再理我了吗?我并不想那样。

突然,我的胳膊被他攥住。我惊慌地看向他,却见他清亮的眸里醋意流转,只一瞬间,身体已被他拉过去搂在怀中。他的唇压在我的唇上,带着勃发的妒意。

他疯了吗?这是在马路上,而且是大白天——二十一世纪的马路上这么做也够胆大的。何况他没经过我的同意便再次强行吻了我,从前他没这么霸道过,可最近接连爆发,不断升级,怎么回事?

一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池春树,如今风度全无,动辄靠蛮力欺负我,是在报复我对他的冷漠和绝情吗?

他的方式很霸道,让我反感,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改变了侵略式的强吻,变得温柔而专心致志,似乎倾注了所有的热情。

天生的吗?我问自己,他那独特的、若有若无的花草气息,一旦触及便令人心旷神怡,忘却烦恼——都是天生的吗?既然这么温柔,起初失控般的恼火又为哪般?

怪他恼火吗?他有理由发火——近来我的想法比较低俗,甚至称得上卑鄙。

我卑劣地希望挖掘出他的一些“阴暗面”以证明他也是大俗人一个,也会犯一些低级错误,哪怕偶然的失足也好,从而抵消我移情别恋的负疚感。

如果将我和他各自的条件放置在天平上比较,我没有优势——他无论在哪方面都比我优秀。跟他比起来,我不仅过于平凡而且缺乏情趣。相处的时间越长,这种差距越明显。

他太优秀了——除了出身有点问题——堪称完美。

他说过我是他第一个真心爱上的女孩,也必将是最后一个。

我好希望他是在撒谎,于是某个时候——最好别太久——被我发现我并不是他的唯一。如此,我会感觉心理平衡些,才能卸下心头的负担,任他继续鄙俗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的心思真正“宽广”了,发现并认同“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至理名言时,我就可以真正得以解脱。

事实上我最近的表现已经和我卑劣的想法不谋而合——不遗余力地制造机会让他接近并接受其他女性——早日实现我卑劣的愿望。

而他,此刻心无旁骛地吻着的人还是我,似乎倾注了旷日持久的思念和爱慕。

我突然觉得很别扭,仿佛有双眼睛正在背后盯着我,盯着我和他之间做的每一件事,我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我。

我猛地推开池春树,怒视着他,但他不理会我的拒绝,再次强行吻了我,这次如狂风骤雨袭来,让我无法呼吸。

“春树,停下!”我叫道,差点忍不住扇他一记耳光。

他愕然,终于松开了我。“我以为你喜欢,而且我感觉你是喜欢的。”受伤的眼神带着不解的困惑。

“够了,春树,你越来越放肆了!”我不满地警告他,心里却清楚我排斥的不是他的吻,而是自己的迷惘——已经移情于他人的心不该再被他羁绊。

“拾伊!我……对不起。我失控了,对不起!”他垂下头,似在认罪。

“失控?是不是跟你那帮野蛮同胞相处得太久,他们的恶性也传染给你了?”我冷冰冰地讥讽道。

“不是!”他矢口否认,“我只是想对你好,好好爱你,保护你。可是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受不了,我好歹也是半个中国人,不,我就是中国人啊。”

“不再是了,”看着他焦躁的面孔,我断然否定,“自从你穿上日寇军服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是了。”这是我唯一能用来狠狠打击他、阻止他幻想下去的话。

“拾伊!”他的脸霎间惨白,“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去年夏天,你被宪佐队抓进去时,我对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他提醒我,对我突然又计较起他的身份来很震惊。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在心里大喊着——每个字、每句话都记得。可早知道他会这样做,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看到现在这样的春树。为了我改变自己应有的立场——大傻瓜一个。

“不记得!”我大声回答他,但是我的眼睛很轻易地出卖了我。泪水涌出眼眶。

他极轻柔地一点一点拂去我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