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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五十二节



        狄阿鸟一路都在庆幸,要不是自己见机就跑,如果还呆在家里,会遭受什么样的罪。城chūn吹飞花,细雨一停,一路上都是一些举家踏青的人家,灞上已是远郊,但还不是野外,只是河堤、灞水、无限农田。狄阿鸟打马到灞上,已经下午,一些人忙着折返,一些人却依然折杨柳鞭,御东风,铺开酒食,在河边、草毯上作乐。沿岸走过,借问几舍,路过雍军南衙,来到了健氏的田庄。

        庄外柳树下系了马,拍开门,出来的是个上了年龄的庄客,一边带他进去,一边说:“侯爷应是不在家。”

        庄园内中另有乾坤,中心竖立一片老宅,果然如董云儿所言,只能用一个古字形容,三点燕子头,一座古牌坊,本来都是记录某些荣誉的东西,但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老。年久了,上头风吹rì晒,墙皮好像粘了层淡淡的泥粉,下头的砖基多处败烂,因为未加修缮,当得了“釜底抽薪”四个字。

        由老庄客带着,走在两路黄土堆下,上头坐了许多上年纪的老人,纷纷与那庄客说话,问他带的是谁。

        领路的老庄客一味地说:“是老三家的客人。”

        上头往往也回应一句:“想也是他家的。”

        这是灞上,旁边是座城,西边是京都,里头住的是一位万户侯,然而这里,却像是再平凡不过的乡村。

        黄土屋基,屋基后坐老人,温吞吞地看客人,言语称呼均以族辈,只说“老三家”,“老三侄子家”。

        路上,还有人在捡马粪。

        看那长月,高宅处处,官员贵族出门,排场无比,然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从像这样的老家给走出来的。

        出来久了,大多就忘记了,到了致休的年龄,田产巨大,足供开销,家中又有儿子做官,仍在城市中行走,就留在城市之中居住了,但是,终究还是有人记得他们的家乡的,小驴一头,家奴几个,青衣小帽,先行出发,背后,万卷诗书,一点家私,随后运送,就这么一前一后,给回到故乡中去了。

        抛开了一生的荣辱,家中宅坝坐的都是乡党,也许会招呼一声:“老三家,你从京城回来了么?!你家的田,爷伙们好好给照看着呢,孩子呢,怎么不带孩子回来?!”

        狄阿鸟相信,健布回来的时候,族人们大多没有问他的田产和爵位,问的是他的孩子。他牵着马,一路低着头,不停地跟着老庄客往前走,走到了一所大宅,这所大宅,也有些破烂,里头住的大都是近亲。

        进了门,跑来问这问那的人更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刚刚外出回来,掸掸身,主动来陪客。他越过几个奴仆模样的人,走到主人的位置上,代替庄客,含蓄地行礼,客气地打听来路,听狄阿鸟说是健符的战友,要见自己的叔叔和婶子,就老妇人尚不知健符的事儿叮咛几句,走到前头带路,把狄阿鸟带到一出院子,再引路,带进一所古朴红木作底、黄花梨木点缀的厅堂,站定劳烦狄阿鸟稍等,自己先躬身走进去,不大工夫,与一个丫鬟一起,搀扶出一个老妇人,大声告诉说:“婶子,来客人了,客人一心要代您儿子来看您呢。”

        老夫人虽然年龄不是那么大,却看起来老太龙钟,用两扇纶巾包着头发,头顶之前,现出一块深sè的祖母绿,簪子也是枣木的,sè调很老,她用两手摸了摸桌边,往前一伸手,空中挥一挥,开口问:“从边疆回来的?!”

        狄阿鸟恭恭敬敬地说:“没错,刚刚奉诏回京,这就代替健符兄来看您老人家。”

        老夫人很克制地不提自己的孩子,一口气问了个遍:“你家是哪的?!”“武县的,不远,你回家看了没有?!没有?!”“家里都有啥人?!”“爹娘都还在不在?!”她一口气问了一个遍,得出一个结论:“苦命的孩子,都是苦命的孩子,家里没人了,一个人在边疆呢,奉诏回来,还走不走?!”

        狄阿鸟没有吭声。

        老夫人想是还要走,人才闭口不吭的,叹气说:“那为啥还要把人召回来呐,不回来不想,都是大男儿,转个身,就忘了想家了,那召回来了,就不一样了,眼里看着呢,想得很了不是?!”

        说到这里,老夫人沉默了好一阵儿,忽然又说:“也怪你来得不巧,你那世叔不在家,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要去给一个朋友扫墓,往往住个三五天,今年也是的,你先住下,住下哈,晚上,我让人去叫他回来,一说是他儿子的同僚,他不连夜回来才怪呢。”

        在老夫人的督促下,狄阿鸟毫不客气地享用了一餐。到了晚上,一个与路勃勃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从学堂回来,大花袍面,滚高领,相当英俊,站在庭院里练武,见有人过来看,羞涩地收住拳脚,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叔叔”。

        狄阿鸟从中找到了几分健符的影子,故意说:“白天读书,晚上回来习武,年纪轻轻的,不累么?!”

        少年摇过头,说:“祖父严厉,孩儿自然不敢怠慢。”

        他主动要求,也说是他nǎinǎi的意思,带狄阿鸟四下走走,看看,先一步走到前面,几步一引,连声说:“这片宅院修了好几十年,我小叔娶媳妇时,家祖准备为他翻修,也好不让婶母觉得寒碜,可没顾得,现在我们都知道,我小叔已经殉国了,家祖心里憔悴,也就淡了下来,据说等我长大娶媳妇的时候,再翻修。不过我看,都是在哄我的。”

        一路上碰到的都是些妇人。

        有的年轻点儿的,看人既羞涩又火辣,有的依仗着年龄,大声问少年:“健威,这是哪来的客人呀。”

        狄阿鸟听着健威介绍,总觉得怪怪的,他一抬头,把房邸看了个透,只见后底的房屋修得格外高大,似乎翻修过,不由向健威询问。健威神sè凝重,说:“叔父大人,那里就不要去了吧,那是我们家的祠堂,有些人做了孤魂野鬼,有些人,只剩下骨灰和衣冠,进去之后,yīn沉沉的。”

        狄阿鸟也感到一口沉重的气压在胸口,轻轻地说:“我想去看看你小叔。”

        健威下了好大的决心,这便说:“好吧。”

        他前头带路,很快找到后门,带着狄阿鸟进去,骤然来到小殿。清明祭食,本来遮盖供案的幔子撤了,长长的案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一些黑漆牌位,好像一座黑云笼盖的宝塔,又撒过纸钱,而白sè的纸钱落在周围,就像是一个个游动的幽灵,狄阿鸟一个本能,把手遮到眼上。他不是害怕,而是同情,这么一看,那么外面老是碰到妇女,就不那么奇怪了。

        通过宝塔般的台阶可以看到,上下也不过几代,一个家族战死了一壁男丁,岂不让人心酸酸的。

        健威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他小叔,狄阿鸟揖拜一番,回过头来,刚刚回去,田庄锣鼓急促,有人在里头喊:“老少爷们,姓李的又要北面那块地了,那些地是咱们一族人用几百条人命换回来的,他们凭什么拿走?!凭什么?!他们的庄客都骑着马,举着火把上来了……”

        狄阿鸟连忙看向健威。

        健威说:“坏了,我爷爷不在,大伙要去夺地呢,我爷爷早说了,那块地咱不要了,咱们争不过姓李的,可是大伙都不听。”

        狄阿鸟好无疑问地当成一句废话。要他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他也二话不说,上马去夺,短短两代就战死上百男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军功得来的一点儿土地,焉能拱手让人?!他看着大伙到庄子前头聚集,健威也赶着去,连忙跟上,到了一看,火把也点起来了,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在那上头哭呢。

        他无力地挥舞拐杖,说:“老三不在家,你们别闹好吗?!要说那块地,也是朝廷赏给老三他父亲。自古铁打的算盘,流水的兵,金打的皇家,无限的功。一代一代的功劳,往不如今哪。你们一定要去争地,不过是争坟墓呀。”

        一条大汉说:“他姓李不就是出了个皇后吗?!他们就不是关中人,凭什么占我们的土地,大不了去陛下面前评理去,难道他还能把一块地赐两次不成。”

        狄阿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健布不敢要,皇后家的人要块地,谁敢争呀,至于是不是一地两赐,谁知道?!未必是皇后家的错,地方官员,谁不会巴结要人,痛打失势的人?!这种事,到了后来,往往成了两个门阀斗气,骑虎难下,像当年田汾,窦婴,就是一块地之争,窦婴被灭族,田汾后悔不及,但是,他们这样的显赫门阀,要斗,中间根本就停不下来。老人克制地说:“我们健姓是西乞家的子孙,经历过的事少吗?!我们让出一块地能怎样?!老三不是答应了,用他的封地补偿你们。”

        一个年轻人说:“可我们也不能老拿三叔的东西呀,三叔的东西,那是他一刀一枪挣回来的……”

        老人大怒,大声说:“胡说,那是万岁爷的隆恩。”

        狄阿鸟不免有些悲哀,牺牲了那么多人,却不敢承认,是一刀一枪挣回来的,非要说是万岁爷的隆恩。

        后辈们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十几个年轻人不顾反对,拉出了一匹、一匹的战马,和长辈们在屋前屋后争执。

        夜风一阵一阵地吹,吹得人心寒。

        狄阿鸟算是亲眼看到了一回门阀之间的倾轧,这个毁灭健氏的场面眼看就要发生,也许,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不违良心地看着健氏一族走向没落,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发现,自己却无法忍受。

        他看健威在一旁干着急,提醒说:“冒充你爷爷留的有话呀,去告诉他们,先礼后兵,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先打官司。”

        健威醒悟过来,连忙往前头奔跑,庄外火把却上来了,往里头抛火把呢。

        这姓李的也太目中无人了。他们怎么能这样败坏皇亲的名誉呢?!抢地,抢地就是,跑到人家门外挑衅。

        狄阿鸟苦笑着,再回头,发觉健布家的老太太都出来了,过去扶了一把。

        老夫人两只瞎了的眼茫然在空中扫几回,安慰说:“孩子,让你受惊了。”她跟身边的人请求说:“把孩子们都喊回来,都喊回来,老爷都说了,李氏雇佣的都是胡人,都是胡人,我们都是拿自家人拼命,我们拼不起呀。”

        狄阿鸟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雇佣的都是胡人,怎么雇佣来的?!联想到那天在贸易行,他敢肯定,这些胡人的雇佣中,至少有自己的阿妹在搅弄,他恨恨地说:“老夫人你稍坐,我去去就来,我看他哪一个胡人敢近庄园半步。”说完,给人要了自己的马,纵身骑上,一口气奔出庄园,果然给看到许多的骑手,是不是胡人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故意来挑衅的。

        他迎面过去,怒吼一声:“博格阿巴特在此,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正如他所想,果然有他自家的人在里头,驰马赶了一遭,这些骑手撤了个jīng光。

        他刚要回去,告诉一声,一骑奔到了跟前,上去一看,是赵过,不禁大怒,喝道:“你不是回武县了么,怎么也在里头搅和?!”赵过连忙滚下马,说:“不是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才赶快跑来报信儿。”

        他又说:“这是阿田主使的,是她主使的,她还让我答应她,答应她去刺杀健布。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这儿告诉你一声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除了这里,还去华yīn劫杀,还去华yīn劫杀健布本人了。”

        狄阿鸟一拍脑门,咧了半天嘴角,才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会是她,这个小王八蛋,疯狂起来,什么都不顾,还学会借刀杀人了。”

        他让赵过等着,回到庄园说了一声,立刻带个人回来,大声说:“快带路,迟了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