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其实,让你多带人去,除了撑场面,更是为了让你过得舒服一些。岂不闻‘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外祖府上人多事杂,你外祖母又上了年纪,哪里处处看顾得到。有些小事小清,少不得靠身边的人提点照拂。何况,使自家的人,与使别人家的人,能一样吗?”

贾敏停了停,接着道:“你是当朝二品大员的千金,祖上又是四世列侯,身边的伺候的也得有匹配上身份的做派,并不是奢靡徒费。只是你之前还小,想着等你长大了,再慢慢的增添。这些人早就划到我的院子里教导了,单等你分院子的时候再挑给你。如今我这样,你还是先把人领回去的好。回头,我派人把釉玉和漱玉的,也都送过去。”

贾敏一面说,一面暗暗思索,尽力把她能想到的,能让黛玉在贾家生活舒心些的安排全都说出来:“你再挑三个,和雪雁作一起。这样的话,和你屋里现在有的,带到你外祖府上,待到了那边府上,再由你外祖母给你配些跑腿使唤的小丫头。浆洗洒扫的婆子,倒也便宜。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在那边的吃穿用度一应使费,家里都会送往你外祖家,只多不少。并不是客气,也不是拿钱压人,而是你此去恐怕要等及笄发嫁才能归来,一去经年,林家又不是没人,万没有让亲戚家帮着养女儿的道理。”

靠在抱枕上,贾敏长出了一口气,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现在这副身子真是虚弱呀,只是说了些话,就冷汗不止,要支持不住的样子,真让人心焦。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安排,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想到贾府,就不免想到在内帏厮混的宝玉,贾敏又是一阵头疼。有古嬷嬷在,而且贾敏也和黛玉讲了女子闺誉的重要性,她不知道懂得了这些的黛玉还会不会和宝玉结下私情。就算没有私情,若是彼此依旧像原书中起坐不忌,依旧会让人觉得她行止不端,将来的婚姻就成了大问题。

其实在原书中,一开始贾敏也没想过把黛玉许给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是她对宝玉的评价,这个评价不仅不高,而且带有很深的贬义。黛玉的一个“亦常听母亲说”说明贾敏不是一次两次在黛玉面前说宝玉的坏话,批评他。

这样看来,贾敏根本未把宝玉列为女婿人选。只是后来命运作人,她病逝,而后林海也病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母家依靠,就算出身再清贵,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何况她又是在贾家长大,是贾家教养出来的。与之相比,尚未败落的荣国府嫡孙,知根知底的宝玉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了。

贾府的名声实在是不好,荣国府和宁国府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儿,就算是好的,人家也会怀疑她的操守,所以若是为了黛玉的未来计,根本解决方法就是不要让她去贾府。但是这一前提就是贾敏得活着,否则,她死了,黛玉的外祖家要把她接过去,林海也不好拒绝。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局面,贾敏曾经起意想早早的给黛玉定下亲事,最终未果。因为古代婴儿成活率很低,就算是豪门世家,正常夭折的婴儿也不少。所以婚订的太早,若是男方或者女方有个万一,不免会背上克夫/妻的名声。男的死了未婚妻还可以再定一个门第相当的。女方再议婚,一下子就降了一个档次。能够婚嫁还是幸运的,有的女方为此就要为死去的丈夫守节,守望门寡。

所以,世情并不提倡定娃娃亲。倒是一些风流话本为了表示什么姻缘天定,弄这个噱头。一般情况下,略有些家底的人家,都要到了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才开始说亲。孩子到了这般年纪,不管是学问还是脾气秉性通常已有了雏形,能够看出好坏来了。这个年纪,要成亲的话,至少得过两三年,可以慢慢的挑,慢慢打听,挑中之后男女双方也好量媒说媒。先订亲再准备嫁妆,总得花个一、二年功夫,嫁过来刚好。

黛玉年纪小,为她未来考虑,不宜过早定亲。林家在扬州,往来的人家,就算不知道她病弱,但是一看人,就知道她身子不好,这样病歪歪的,让人担心她养不大,愿意订她这么一个身体羸弱的媳妇的不多。现在,就算贾敏想给黛玉把婚事定下来,她连床都下不了,出不得门,已然来不及。说宝玉的坏话是没有用的,原书中的前车之鉴,已经让贾敏引以为戒,因此贾敏盘算着,回头和林海商量一下黛玉的未来,看看若是她去了,能不能想个更好的办法安置黛玉。实在不行,她趁着最后的日子再好好教导黛玉一番,再不行,就给黛玉设计个“假定婚”。黛玉若是有了婚约,到了贾府应该能够给她减少不少麻烦吧。

“母亲!……”黛玉见贾敏安排妥当,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感动非常。看着贾敏盯着虚弱的身体,硬生生的挣扎着,为她作着谋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伏在贾敏身上失声痛哭。

说了这么些话,费了贾敏好多气力,现今,她觉得浑身疲累,阖目靠在靠枕上休息,听见黛玉的哭声,伸手抚上胸前黛玉的头,虚弱无力的劝道:“不要哭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人哭的,快把眼泪收起来。想想那次我们关于‘聚散’和‘花开花谢’的谈话,你房里摆着的你父亲好不容易搜求来的昙花,看着它,要记住我说的话,笑对人生,……”

话说了一半,贾敏只觉得身子一沉,坠入了黑暗之中,昏睡了过去。恍惚之间,至一所在,只见绿蔓低垂、朱栏白石、绿树清溪,好一个清雅的所在。贾敏正慨叹间,一僧一道相携而来,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贾敏跟前,那僧人指着贾敏厉声喝道:“尔乃何方妖孽,竟敢妄自篡改天数,以至于警幻仙子所掌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为首者命运轨迹发生变化。绛珠仙子为酬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故五内之中郁结了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是以投胎下凡历劫,以其泪报恩。待到度劫完毕,尘缘归尽,就是再列仙班之时,如今被你这么一搅,待她醒悟,归来已不知是何期。”

穿成林妹妹的母亲,贾敏从来都没觉得她占了什么便宜。在现代,她有体面的工作,有房有车,衣食无忧,银行里有巨额存款,而且眼看就能实现她的“提前退休”计划,优哉游哉的过日子。却一下子被丢到这个鬼地方来。由一名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未婚女士,单身贵族,变成一个“以夫为天”的已婚妇人,附赠包子两枚,公用丈夫一个。什么自由、平等、独立……都成了浮云,更不论其它诸般好处。何况穿到这里来,平白无故的大了几岁,而且现在马上就要挂了,让她郁闷的不得了。因此贾敏从来没有对这具身体里的原主感到愧疚,因为穿过来之后,她做的要比原主好多了,何况,她是代替原主受苦,有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被人指着鼻子骂妖孽,说落她的过错,贾敏从穿过来之后就憋在肚子里的闷气终于爆发出来。“女子‘为母则强’,天下间没有哪个母亲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孩子往死路上奔的。我不想法拦住她,难道还要推她一把不成?还有,别跟我说什么狗屁‘以泪报恩’的鬼话,谁听说过长在灵河岸边的仙草会缺水?既然不缺水,那么神瑛的灌溉根本是多此一举。绛珠不怪他多事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跑出来个‘灌溉之恩’来?这是谁的强盗逻辑?再说,这事本就是神瑛自愿的,甚至可以说是强迫的,因为那时绛珠尚未得换人形,开启灵智,就算想拒绝都拒绝不了。拿人家不需要的东西做人情,最后还要换的人感恩戴德,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况且浇多了水的植物,扎根不深,根系相对也不发达,如此一来,自然在生长上也受到了限制。所以绛珠不但不该感谢神瑛,反而应该怪罪他才是。”

不等那僧人说话,那道人指着贾敏道:“妖孽果然妖孽,惯会强词夺理,切辞狡辩!”

“是啦,我是强词夺理了,我也切辞狡辩了。”贾敏冷笑着承认他们安给他的罪名,说道:“那么我们说点不用强词夺理,切词狡辩的。和神瑛成亲,举案齐眉却让他意难平的宝钗和他是什么因果,以致于落得如此青春守寡结局?因他而亡的金钏儿和晴雯又是欠了他什么恩德以至于花样年华把命丧?还有他的父母及祖母,骨肉亲情,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教导之责,难道是‘了断尘缘’这四个字就能一笔勾销的吗?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不等那僧那道回答,贾敏又问道:“绛珠为酬神瑛,以泪相报。可是缘何她父母早逝,兄弟姊妹一个皆无,这算什么?还有她寄人篱下时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这又算什么?这结下的因果又该怎么算?绛珠以泪报恩,泪尽而亡是何原因?一事一偿,何以还把性命搭了进去?绛珠有了兄弟姊妹,父母健在,难道就不能报神瑛的灌溉之德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怎么没听说过?”

冷哼了一声,贾敏道:“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阴阳相和,平衡万物。阴阳地位本平等,无孰高孰低之分。偏这个社会就成了女子卑弱第一,就算尊贵如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却依旧在皇帝之下,依附其而生。生活空间由一个方寸之间到另外一个方寸之间,宛如囚徒一般,圈于高墙之中。世间加诸在女子身上的种种桎梏和枷锁,沉重的让人喘不过起来,进而低了男子一头,让这个时代的红颜不管是不是佳人,皆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