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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可是,她不笑。就算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猫儿的时候,面上也不见半分喜色。除了不笑,她做足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从不抱怨,从不吵闹,也会在端木忍远征归来的时候,亲手为他熬一锅好味的汤,将他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熏上他最喜欢的香,夜阑人静时,靠在他怀里,静静听他讲一路上的遭遇与奇闻。如此这般,着实让人无从分辨她的心意。

他曾以为这是病,找了各种各样的大夫来瞧,每个大夫都说,夫人脉象平和,气血充盈,毫无病兆,不过是开些安神养身的药,不了了之。

时日一长,免不了起了风言风语。一些多嘴的婆子暗地里说,这将军夫人只怕是被狐狸精给附了体了,那害周幽王亡国的褒姒,就是只不笑狐狸精,不笑到还好,这狐狸精若是一笑,必然是亡国的时候到了。

将军府里的小厮们听了来,在府里暗传,被他知道,抓住打个半死。至于今天来的这道士,也不是第一个被撵出去的,之前也有几个云游的道士或者和尚,找到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听完,礼貌送客,但越到后来就越不能忍受这些毫无根据的可笑言论,这道士挨打也是倒霉,偏就撞上了他忍无可忍,大发雷霆的点儿上。

他闷闷一拳捶在廊柱上,他与她这三年的生活,点点滴滴直上心头,这将军府内,笑不出来的人岂止她一个。

他看她停在窗口的身影,看得入神,那容貌,那身形,连带她走路的姿态,都是那个曾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带着一脸娇俏笑容,一直送他到城门外的傻丫头。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妖孽……不可能,这太荒唐,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他不过离开桃源一年,她怎就有如此变故?

刹那间,他心里突然有如猫抓,怎么也舒展不开。这种有如火灼,又如刀割的感觉,最近似是越来越厉害了,从心脏往全身蔓延,直面千万敌军也不曾有半点混乱的他,却是越来越难静下来。

“启禀将军,为夫人生辰请来的戏班与杂耍艺人,都已到齐。”一个家丁匆匆而来,递上一份名册,“将军请过目,若无不妥……”

“不必看了,此等小事,你们酌情办妥。夫人生辰当天,加强守备,莫让鸡鸣狗盗之辈混入。”他心中烦闷,三两句打发了下人。

家丁领命而去,剩他在回廓里又发了一会儿愣,方才转身离开。

明日是她生辰,前两年他都因领军在外而错过,今年他在家,说要将天下最有名的戏班跟最有趣的江湖艺人都请来为她表演,据说他们的表演十分精彩,见者无不叫好。将军府也需要一些热闹。他还暗自存了些希望,说不准这样的热闹,能让她一展欢颜。

淡淡的阳光在空中缓慢转动,水池中的鱼儿咕噜噜吐着不包,那厢的窗前,她放下绣花针,远远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是一副好端端却不知为何哀伤的模样。

并蒂莲还没有绣完,她揉了揉有些泛潮的眼睛,重新拿起了针。她绣的花样,每个都喜庆,连那些花花草草,都像一张又一张笑开了的脸。

4

又是一阵轰然而起的笑声,把挂在府中的彩灯都要掀下来似的。

五颜六色的油彩,将三无的脸涂成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不用讲一句话,只需夸张地啃掉一牙西瓜,再夸张地抖一抖黑布,变出许多西瓜皮来,在上头摔倒又爬起来,摆出各种无辜又滑稽的动作,台下已是笑声一片。

这次,元芥也没有闲着,将自己的脸面画成了猴子,配合着师父,嗖嗖地爬上那支从箱子里伸出来的高高竹竿,在众人的屏息静息中,只见三无从手中抛出一块鲜艳夺目的大花布,从空中徐徐落下之后,竿头的元芥已然凭空消失。

这一幕对于看惯了老派戏班与杂耍的观众而言,几乎是活生生的奇迹。有的人甚至惊叫出声。

三无也扮出惊恐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在台上乱翻乱找,西瓜皮翻飞起来,他举起另一个大花木箱子,看似笨拙实则精巧地将漫天乱飞的西瓜皮全部接入箱中,然后关上箱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上面挠头,模样着实捧腹。

将军与夫人端坐看台主位,端木忍早被这新奇的表演吸引,情不自禁叫了几次好,而旁边的她,与寻常并没有太多不同,但眼神却比平日敞亮许多,怔怔看着台上的三无。

见气氛已然到了最高的一刻,三无咧嘴一笑,突然腾突跃起,翻身落地的同时,将拴在箱盖上的红绸一拉,一片缤纷彩纸雪花般从箱内涌出,消失在空中的元芥手捧一个象征百花盛放的花蓝,从箱中一跃而出,燕子般轻巧落地,与三无一道,朝看台上的主位方向大声拜贺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花开富贵,平安如意!”

“好!好!”端木忍先惊后喜,不禁起身鼓掌。

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身边的她竟也用力鼓起了掌,眉目之间虽无明显笑意,但那久久都未扬起,仿佛被魔法固定了的嘴角,竟有了一丝小小的变化,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欲扬未扬,让他欣喜若狂。

四目交望,端木忍在看她,元芥也在看她,而她在看三无。

台下掌声雷动,却不知有四个人的耳朵,在此刻空空如也。

你演得真有趣,让人肚子都笑痛了呢!

哈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能教我吗?

何苦让油彩弄花好好的脸。

我就喜欢这样的脸呀,看着就叫人开心,你看,我刚被班主揍了一顿呢,一见到你这张脸,我的屁股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难受了,就想笑。

好,那以后见你,我都不卸妆。

旁人听不见的对话,在这个月色与彩灯共舞的夜晚,从某些人心里浮起来。

5

端木忍厚赏了他们。元芥抱着那满满一匣银两,高兴地在床上直打滚,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将军好大方!长得也好看!这么多银子让我怎么花哟!”她猴儿一样在绵软的床铺上扭来扭去,“师父,我们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床了!”


端木忍不但厚赏他们,还请他们留在将军府,理由很简单,他的夫人喜欢他们的表演,希望他们务必再多献艺几场,必重金相酬。

三无迟疑片刻,终还是点头应允。

“你的房间在隔壁,赖在师父床上做什么!”三无把银子从她手里抢过来,笑呵呵地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个鸡毛掸子过来,将她撵下床,“去,回房睡觉!记得洗脚!”

元芥撇撇嘴,穿上鞋子,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凑到三无身边道,嘿嘿一笑:“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个不会笑的将军夫人看起来眼熟呢?”

“你一看到长得好看的人,都说眼熟。”三无摇头。

“才不是!”元芥转着眼珠子,狡黠地碰了碰他,“你这老东西装什么傻呀!”

“你也说我老东西了,记性自然不好了。”

“少装蒜……你就算将你徒弟忘了,也不会将我那差一点的小师娘给忘了!”元芥朝他吐舌头。

三无听得直乐,忍不住弹了她的脑门:“什么叫‘差一点的小师娘’?”

“差一点就做了我师娘的小姑娘呀!”元芥歪着脑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年我才十岁吧,咱们刚刚从外地回来桃源,我得了风寒,拖拖拉拉一整年,身子骨都弱,没法跟着你东奔西跑,咱们只好在桃源长住下来,你天天去市集那边卖艺,我就负责敲锣收钱,你的表演新奇精彩,观众也多,笑破肚皮也是常有的事。”

“讲了半天,你的小师娘呢?”三无笑道。

“不就是那天你演砸锅了吗!观众立马不买账了,扔你烂白菜的人都有!只有那个穿着男孩儿衣裳的姑娘没走,还过来帮你收拾摊子!”元芥回忆着,“那姑娘长得好看,淡红淡红的嘴唇跟抹了膏似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嗯,还有呢?”

“不说了!”元芥生气了,“装疯卖傻有意思么!不就是喜欢的人嫁了人,夫婿不是你么!”

“去睡吧,徒弟。”三无摸着她的头,笑,“要是早知你如此聒噪,当年还不如让你冻死在芥子庙外头。”

“呸!就算没了你,还有庙里的老和尚收容我呢!”

“要是他收了你,你现在必然是个光头小尼姑了,再不能跟着师父喝酒吃肉。”

避重就轻,东绕西扯,元芥的功力永不及她的师父。

她推门出去,关门的刹那,她朝整理床铺的三无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回来的。”

三无回过头,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略略一怔。

他可以不回来吗?不能。

三年已到。

他继续整理床铺,那猴子徒弟一点也没变,小时候就爱在他的床上打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故意要将身上的脏东西蹭他一身似的。那时候的她,蜷起身子来,比一只猫也大不了多少,总是脏着一张脸,往他怀中最温暖的地方挤,睡得鼻子冒泡。

这些坏习惯,她改掉的少,留下的多。

然后,这孩子爱笑,看蚂蚁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来。说人是越长大烦恼越多,可这孩子越大越爱笑,多苦的日子也没见她露过半点哀戚之色,虽然平日总穿一件让人看不出性别的旧衣衫,戴个傻愣愣的毡帽,可那张白净秀气,笑容满面的脸,看着就叫人开心。

他收拾好,却没打算睡,出门到了隔壁,轻轻将元芥的房门推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