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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自由这东西他们欠我太多,如今一走,仿佛一下子从银行整取了所有零存,一段崭新的疯狂的挥霍就此开始了。我怎能对这煞风景的眼泪生出半点同情呢?

            一九九四年的暑假,我的学生们高考之后,我从高桥镇回涂门和父母小住了几日。自从上大专以来,这几年我极少回家,暑假我也找借口呆在学校里。打小我跟他们就老是格格不入;上了高中以后,我跟他们更是话不投机,说上半句都嫌多。这次回家,我是打算跟他们和解的。人穷则返本,我在外面混得不良不莠,心里头对他们不免暗中滋长了几分柔情。我沿着那宿命的抛物线回到了涂门。

            其实在学生们的高考尘埃落定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崔威根本就没打算回家,我们百无聊赖,经常在高桥镇晃荡。高桥镇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心街,这条街是那个从北山南麓横穿高桥镇的重要公路的一部分。我在高桥镇教书的那阵子,高桥镇正处在发展的黄金时期。在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江南的那个大都市N城。那个都市的开发区正向长江以北延伸过来,朝隶属于B省的高桥镇步步进逼。有几个企业甚至直接搬到了高桥镇东郊。高桥镇和临省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据说那个省一直期望把高桥镇及附近的江北地带划归己有,但总是糟到B省的断然拒绝。

            高桥镇的中心街发展得最快,街道两旁隔三叉五便有一个店铺开张,在街上你永远可以看到爆竹的红碎片和废弃的竹编花篮。由南方来或向南方去的各种车辆宛如鲤鱼过江;它们扬起的灰尘只有在深夜才有机会落下地来。街道两旁的新建筑竣工不到几个月就变得灰头土脸。

            在我的印象中,高桥镇永远尘土飞扬。镇上倒是有台洒水车,但不是每天出车。这台洒水车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露面,有时却如灵感勃发,一个劲地往街上跑,高唱着《涛声依旧》招摇过市,不管不顾地撒着野一路洒将过去。远远听到《涛声依旧》,街上的人们就都欢天喜地地四散奔逃。"......这一张嗯~嗯~~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正是大夏天,许多建筑正在破土动工,工地上水泥绞拌机总是从傍晚开始工作,"哐哐哐哐"一整夜,直干到日出三杆。许多老年人在睡梦中又回到了战争年代。

            在夜晚,高桥镇的中心街上到处都是大排当:炸猪肉、炸牛肉、炸羊肉、炸子鸡、炸田鸡、炸麻雀、炸鹌鹑、炸蝎子,炸知了,炸鱼丸、炸豆腐、炸臭豆腐......什么都下油锅炸一炸,仿佛高桥镇人全是阎王殿小鬼托生的。我敢说,假如天上的月亮能摘下来,他们一准搁进锅里炸上一炸。

            我们通常在街上随便找个排档坐下来,一边喝啤酒一边暴殄天物--跟崔威在一块儿,你没法不学着滥用几个词汇。

            我们在高桥镇暴殄天物,有时碰到高校长。我们也请高校长一起暴殄天物,他通常都推辞,甚至于对我们说:"花钱省着点儿喽,留着娶媳妇呐。"你瞧,高校长这人有时也不算特别讨厌。可你就是弄不明白,当你进了他的办公室,或者开教职工大会的时候,他老是一本正经,要你像对待死人那样对他必恭必敬。

            也就是那几天,我接到省教育学院的通知:我被录取了。这似乎是个好消息,我更迫切地想回家一趟了。

            到了七月二十号,我就回了涂门老家去。我本想在家里多住几天,可是不到一个星期,我又和父母闹翻了。那次回家终于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一个男人长到二十多岁,在家里除了和父母闹翻,并不能指望别的什么;我的父母没什么错,我自个儿也没什么错;我们闹翻,说不定是由某种神秘的激素决定的;到了这种年纪,我已不可能再跟他们和平共处,

            崔威似乎比我更彻底,自从他来高桥镇之后,几乎就没回过家--除了那次他折腾茶叶生意去找继母借钱。他在力新还有个姑姑,他倒是常去她那儿,时不时从那里拿几条腊肉回高桥镇喝酒。崔威提起他父亲,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口气。如果崔威的父亲真如《夜》中所写,崔威这么做当在情理之中。不过,尽管崔威承认《夜》"几乎是一个自传,"我仍旧怀疑他少不了添油加醋,毕竟,作家们总是爱把主角以外的人都写得可厌可鄙。

            我在家住了几天,确切地说是八天,和父母闹翻了,又回了高桥镇。我对父母说学校在办一个数学加强班,得提前回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猜到我的早归和两天前我们的争执有关。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准猜到了。

            那天晚上从涂门沿涂河顺流而下,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旅行。在黑咕隆冬的船舱里,我老是听见有人念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反反复复,一直到高桥镇,像出了鬼一样。

            小时候父亲教我唐诗,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啼"是"鸣叫"的意思,非"哭"也。可那天晚上坐船,从涂门到高桥,一路上我听见两岸的猴子全攀在高高的树梢上,冲着月亮放声大哭。

            从94年暑假到现在,我再也没和父母见过面。有时候世界上最难沟通的人就是你的父母了。在94年暑假之前,每次我与父母发生矛盾,我都下决心不再原谅他们,跟他们一刀两断,但是过了些天,一股歉疚的情绪就会偷偷袭来,最后彻底将我占领,我也就随之投降,沿着弧线回到他们身边,开始新一轮的和解与破裂。94年的暑假是个例外,打那以后,这种歉疚情绪就再也未能将我占领--它像个游牧民族,被我一劳永逸地最终击退到另一片大陆去了,而那最后一仗似乎并不比以往的更为惨烈,仿佛不是我下定了决心,而是那个游牧民族--那股情绪--突然死了心,决计另谋出路了。

            我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坐船顺流而下回到高桥镇的。客船靠岸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沿中心街朝镇西走,一路上心事重重。排档大多收了摊,只有寥寥数家生着火。我看到一个工人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馄饨摊上喝汤,衣服上石灰与水泥板结的硬块在路灯下历历在目,头发像一团生了锈的钢丝。他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弯着腰喝汤,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不抬头。此情此景,突然催人泪下。对于这个弯着腰喝馄饨汤的人,我的悲哀算得了什么呢?我父母亲一生的争执,他们强加给我的教育、观念、艺术、理想,又算的了什么呢?如果我把这些讲给他听,他八成只是一笑:"哈哈!"我为什么不能冲自个儿来一句:"哈哈!"为什么不能将自己倒空,倒得干干净净?我也要独自一人喝碗馄饨汤,别得什么都不想。我要接受生活,接受事实,接受这个微凉的深夜,接受天上落下来的灰尘,接受朦胧的星星,接受眨眼的火苗和路灯,接受一双脏兮兮的筷子。哈哈。

            我深夜回到鬼屋门前,窗子黑漆漆的,像个失望的眼神。打开门,我一边伸手到门边的墙上去开灯,一边冲着崔威的床铺大喊:"崔--呀--威,哇--呀呀呀呀呀。"

            我才不在乎把他吵醒呐,这一路回来憋得发慌,我得喊一嗓子。

            崔威像只弹簧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的光线"唰"地一下朝他扑过去了。这一扑不要紧,一下子逮住了两个人--什月趴在床上用床单捂着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我的天!

            当时如果我生有一双翅膀,我一定"噗楞"一声便从窗口飞出去了。

            说到这,你一定浮想联翩,想像崔威和什月两人全光着身子,赤条条地暴露在我面前,而什月一定手忙脚乱地去拽被抓毯。

            事实上,崔威和什月都衣不解带,而什月简直就是衣冠楚楚,穿着她那件漂亮的深咖啡色连衣裙,脚上还套着两只精致的凉鞋。可我还是大吃了一惊,伸手又去够电灯开关。崔威说,别关,别关!

            我住了手,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我的魂儿又从窗外飞回来,我便朝我的桌子走过去,边走边说,老崔、什月,你们烧开水了没?

            老崔说没开水。

            有啤酒也行。老崔又说没有。

            我说,老崔,不喝酒了,连开水都不喝啦。

            6

            按说当时我应该离开鬼屋到外面溜达去,可我太吃惊了,一下变得呆头呆脑。什月羞答答地出门走了,我突然感到过意不去。

            在那个暑假的余下时间,什月继续来鬼屋,并且没以前那么拘谨了,--按说她应该不好意思才对--现在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你可能猜想我将要告诉你我跟什月、崔威的三角关系。如果我是个写小说的,我一定会编出一个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我和崔威来到南山决斗--我们事先在鬼屋里给什月留了一张字条--当什月歇斯底里地爬上南山之时,决斗已进入尾声......崔威的血溅在一丛野蔷薇花上,粉红的花瓣顿时被染成赤红,......他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之间,气若游丝,面如死灰。一只土黄色山蝶亭然降落在他的胸口,仿佛两片颤抖的树叶......。

            当然也可以换一种写法:我和崔威都文质彬彬,暗里使劲,让什月"爱的天平"左摇右摆,老也下不了决心......。

            我更喜欢照着第一个结局往下写:我拉着什月高高兴兴地下了山。紧锣密鼓准备停当,正打算拜堂,崔威却出现了,是个活的。他说,小赵,急着成亲呐,还没比完呢!我说,老崔,算了吧,什月已经是俺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