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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呸!你的人,什月,你说,你是谁的人?什月:"我谁的人都不是。"什月啊什月,我叹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什月:"俺站在胜利者一边!"我像莎翁似地一声长叹:"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骑墙!""呸!你们男人不骑墙?男人啊,男人!你的名字叫软弱!"好,好,那就比吧,比什么呢?崔威说,哲学!什月出题。什月:"试论阴阳相克相生理论如何优于黑格尔之对立统一规律并兼论马克思、法兰克服学派在三大规律上的演进递变之传统之之之之之......。"我顿时一身冷汗,一张张手纸从面前飘过,高校长的手纸,我抓过一张,在额头上擦擦擦擦擦。我忽然福至心灵,打算写一写有序跟无序这两口子的辩证关系,崔威一声大吼:"交卷啦!"停!什月说:"小赵输了!滚!"转眼间,崔威身子一抖,像高老庄的猪八戒,变成一股黑烟,将什月卷进洞房里去啦!呸!我冲洞房里喊,还我彩电,还我冰箱!......。那件事干得比我想像得要快,半带烟的工夫,崔威提着裤子从洞房里出来啦,正得意洋洋朝我这边走来,突然,什月奔出来,比一台本田轿车还快,猛地从背后抓住崔威,三两下将崔威撕得稀烂吞下肚去。什月抹抹嘴,朝我凑过来,因崔威的营养而更为容光焕发,像个国民党女特务千娇百媚:"小--赵--成亲!"我一阵大喜,正要--崔威又来啦,这回是个死的:"什--月,好狠呐!"呸!什月从怀里掏出一张试卷来,老崔,亲爱的,我可没白吃,你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崔威一声惨叫消失了。)呃,对了,小赵,你写了什么?拿出来看看。我一听,吓得两股颤颤......。

            --梦话。彻底的胡说八道。

            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什月,反之亦然。当然,我也不是说我反感她,或者她反感我。没到这种程度。但是所有活着的东西总是各从其类;当你沿着界门纲目科属种的树状分叉顺藤摸瓜,你发现什月跟崔威在一根小树枝上相遇了,而我挂在另一根枝桠上。什月有时候真有点疯疯癫癫的,不是崔威的那种疯癫,是另一种。你跟她开个玩笑什么的,她一激动,就伸出一条腿,朝你一脚踢过来,这是她的身体语言,腿语。不过她从来没有朝我一脚踢过来,我想她有点怕我,我是她的老师。但我经常看她对别人使用腿语,主要是针对男生。一脚踢出去,根据上下文,你通常可以猜出大意:"你又在开玩笑!""不会吧!""你好!""真棒!"有一次什月差点儿冲崔威来一句腿语;当时崔威轻而易举帮什月解决了一道困扰她一整天的语文单项选择题,什月一激动,右脚就抬起来了。

            我一向对腿语过敏。小时候我老爸对我频频使用腿语,其含义并不丰富,只相当于一个字--滚!腿语是伟大的语言,是愿望和行动的统一,是行动和行动结果的统一。在腿语里你看不到对立,只有统一,彻底的统一。除了腿语,什月倒没什么特别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有时你会觉得什月有点土气。什月跟雅文是不一样的,她不会站成一个"K"字形,也不会初次见面就老情人似的目不转睛盯住你,不会用似是无心的奉承话搞得你受宠若惊,更不会把内衣穿得若隐若现。她们是不一样的,也许所谓的土气,就是"不够性感、""不够光鲜、""不够诡计多端,""不够'甜'?"但是什月的性格,骨子里是主动的,这一点和雅文类似。有了这主动,哪怕一位心远地偏的村姑,碰上合适的环境,也一定会像鲜花一样推苞绽放。高桥镇的什月只是尚未开放罢了。

            虽然我不特别喜欢什月,什月上了崔威的床,我也并不兴高采烈;一种复杂的情绪纠缠了我好几天。倘若要我使用一个词来描述,那就是"惆怅,"可我知道这情绪不仅仅是惆怅。惆怅、茫然、大惑不解、不可思议、始料未及,......,每个词都可以从这复杂的情绪里分一杯羹。

            什月为什么那么快就上了崔威的床?这叫我琢磨不透。在秋季开学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什月又上了崔威的床。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又看到什月躺在崔威的床上。

            我愿意相信崔威和什月什么也没干,他们只是和衣躺着。这个想法不是全无道理,要知道,我们的铁床是用螺丝、铁片、钢管和铰链连接起来的,已经锈迹斑斑,零件的连接部位若即若离。你只要轻轻一翻身,它就会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仿佛有二百只倒霉的鸭子被你压在了身子低下。假如崔威真对什月有所作为,他的铁床必定发出不可礼遇的响动。我睡得虽死,但也应该听到些什么。

            崔威这样的人,你很难把他跟"做爱、""上床"这些字眼联系起来。纵然有个女人在他床上,你还是不肯相信他真会干点什么。

            不过,这印象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比方说,我从来都不相信我父亲和母亲是做爱的,尽管这毫无疑问。我的老师们,他们站在讲台上,谆谆循循,望之俨然,让你也无法相信他们也会光着身子埋头苦干--这两种形象无论如何也统不到一块儿去。什月,我也宁愿相信,她除了和崔威偎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没干,甚至她单独一人的时候也不会设法聊以自慰。崔威的疯癫哲学、孩子气和一本正经,无论如何与床上运动相去甚远。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一本正经,或许正可以推演出有女在床?后来我读黑格尔的传记,知道黑格尔也有个私生子,不禁拍案叫绝。我不是说有女在床或者私生子是什么大问题--这并不值得拍案叫绝,真正令人叫绝的是人性的怪诞诡奇,你越是要堂堂正正道貌岸然仿佛整个宇宙都装在你胳肢窝里,它就越是要捅你的软肋,哈你的痒痒,在你面前扮鬼脸,把你一个跟头推进粪坑--总之,非让你威风扫地洋相出尽不可。

            生活中这类难以撮合的双重甚至多重印象比比皆是。比如我自己,也委实如一小马戏团的演员,除了郑重其事地走钢丝,还要客串小丑、骑手、耍猴子的、驯象师、空中飞人,并且还抽空托着爆米花棉花糖四处叫卖。推而广之,大概每个人都是如此,都有很多角色要去扮演;世界压根儿就是个小马戏团,或者小戏班子;生活不过是一场场戏轮番上演,你不能把它们当真,你不该问:哦,那个老生,怎么突然演起花旦来了?

            我和崔威都算不上一个好演员,经常演着演着就演砸了:从马上掉下来,被大象踢了一脚,同爆米花一道儿人仰马翻。但是我和崔威看戏的态度又过于认真,一会儿对黄世仁恨之入骨,一会儿被杨白劳感动得涕泗横流。轮到我和崔威上场,一个托着龙胆亮银枪,一个举起丈八蛇矛,得得锵锵,一照面儿,都绷不住要乐--那不就是小赵么,那不就是崔疯子么?等到演得出神入化,居然也把对方当成长山赵子龙和张飞张翼德,以为长板坡上,英雄非我俩莫属。后来下了台,洗去油彩,反倒觉得对方今非昔比俗相毕露了。

            94年八月,什月收到了涂门师范专科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马上兴冲冲地来鬼屋了。什月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氢气球似的一下子就飘进屋里,口口声声要请我们吃饭。崔威和我都小心翼翼地答应了,我们生怕一个拒绝会让这气球怦然报销。

            我们三个人在中心街上转悠了半天,什月也没下定决心--她显然是没钱,又拉不下面子领我们去排档摊。我们就对什月说,这顿饭我们请了,谁让我们是老师呢。什月坚决不肯,我和崔威差不多是连推带拉把她拖进一家餐馆的。

            我们坐下来没一会儿,就看到高校长的儿子高翔跟另外两个年轻人也进来了。高翔去年刚从一个武警部队退伍,成天在高桥镇上出没,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干啥。高桥镇每年都有几个年轻人退伍或者去当武警。这些人回来,都成了"战友",变得牛气冲天;他们算得上是高桥镇最能折腾的一伙人。

            "那不是你堂哥么?"我对什月说。

            什月撇撇嘴,没答腔,那表情仿佛是:"这活宝!"

            听什月说,高翔去当武警之前是个"街上人,"现在当了几年武警,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不过,高翔也算不上黑道人物,他干得那些事足够惹得高校长怒发冲冠,却不能叫派出所打起精神认真对待。高校长虽然德高望重,对这个独子却也毫无办法。坦白地说,高翔生得稳健俊秀,虽是个混混,但看起来也并不卑琐莽撞。我在高桥镇上闲逛,经常碰到他,甚至算得上点头之交。

            等到快结帐的时候,崔威发现他的钱包落在鬼屋了,我和什月各自拿钱出来,发现还差好几块。崔威就说,我回去拿吧,反正也不远,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了。过了一小会儿,什月就有些不放心了,要我等在餐馆里,她出去追崔威。那时崔威已经灌下好几瓶啤酒,外加一大杯葡萄酒,确实不能叫人放心。

            我又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就在这时候高翔走过来,在崔威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了。看样子他也喝得不少,眼睛迷成一条缝,一张白脸已经又红又肿。

            "小赵--你--想泡我家什月?"

            我看这小子说话舌头都直了,就没理他。

            "小--赵,你撒泡尿......。"

            我还是没理他。

            砰!我眼冒金星--高翔冷不丁冲我左脸来了一拳。我顿时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轮起右手,回敬他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