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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惟恐情多累美人



                                            铁路被张楠的决绝震住了,沉默了很久,拍拍她的肩:“好孩子。我对不住你。”张楠其时也被自己不害臊的语言震住了,没深究铁路为什么向自己道歉,这个疏忽,让她后来扼腕了很久。

        第二天中午,选拔现场几乎没什么参选人员了,张楠也轻松了许多,靠在铁路的演习终点车旁边,远远的望啊望。硝烟迷雾里,有个熟悉的身影跑过来,铁路还在拿望远镜观察,一边儿的张楠忽然小女孩儿似地笑着嚷:“铁队!他回来了!”

        袁朗第一个到达指定位置,不损分毫的圆满完成任务,顺利通过A大队选拔。创造了历次选拔的最好成绩,多年后也没人打破。

        张楠朝袁朗跑过去,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他没受伤,才放了心,又给他递上温度合适的饭和水,笑得眉眼弯弯……

        袁朗默默接过来,没说话。

        不是太好的感觉,张楠抿抿嘴,只愿相信他是太累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看袁朗狼吞虎咽地吃啊喝,想:管他老A步兵呢?要能这样儿一辈子给他端水端饭,就好了……

        好容易看他吃饱喝足了,张楠抓住袁朗的胳膊轻轻晃:“袁朗,呐,我知道你好累,可是我告诉你哦,元旦,我们医院联欢会,到时候我跳芭蕾,吉赛尔呢。还有一个星期,你来不来看?”美丽的杏眼里希望满满的。

        袁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分明有话要和说,可心里丝丝缕缕地痛,尤其看见张楠羊羔摇铃似的晃着自己的胳膊,那么全心全意依赖自己的神情,好可爱……

        袁朗闭了闭眼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终于点点头,勉强笑:“好,到时候,我去。”

        铁路跟刘团长说好了,袁朗再在老虎团过个元旦,新年第二天,铁路带袁朗搬去A大队。刘团答应的出乎意料地痛快。袁朗后来了解,是铁路和李主任把袁朗、张楠和王潇杰的三角关系添油加醋地给刘团长讲述了一遍,而且充分夸大了王潇杰父亲王师长阴MOU威XIE论的可能性。刘团长感叹了很久张楠是滩红颜祸水,可是又鉴于这丫头当初是自己往袁朗那里张罗的,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权衡很久,终于为了袁朗的前途考虑,决定忍痛割爱。当然N年后,当刘团长得知王师长根本不知道袁朗、张楠何许人也的时候,大呼上当,悔之晚矣。

        元旦,野战医院后台,离登台的时候还早,张楠就开始打扮自己:好久没见了,袁朗今天要来看呢。这次跳最幸福时候的吉赛尔:吉赛尔啊,芭蕾的美人梦。她乌黑的发髻要插粉红色玫瑰;她淡粉色的舞衣要配雪白的过膝裙;她眉是长入鬓,她眼是水波横;她唇是鲜花瓣;她臂是柳枝条。束好舞鞋,立起脚尖转一圈儿,这个吉赛尔轻盈柔嫩好像林间的精灵。

        张楠很满意,美人盛装,揽镜自照,自知明艳更沉吟,心里偷偷的问:袁朗,你说,我美不美?

        这个时候,小赵拉开了后台的门,俏皮地伸进头来:“张楠,你们家袁朗电话,说五点,什么老地方山85制高点见。再有一小时演出了,你去不去?”张楠一呆,兴奋地说:“等等我接电话。”  小赵恍惚了一下儿,觉得那一瞬,张楠色如春花,有点儿不忍的说:“他撂了。”

        张楠有点儿失望,可不在意。看看壁钟,四点三十分,急急得埋怨:“烂人,不早说。”小赵儿眼前一晃,觉得张楠蝴蝶像只似地飞了出去,愣一下:“张楠!鞋,你不能穿芭蕾鞋跑出去啊。”旁边的王潇杰苦笑着拿起张楠的鞋,追出去。

        五点,不知道会不会迟啊?袁朗选拔后就没联系过我,一定是忙死了,一定是他忙……可是……马上就要看我演出了,为什么忽然又约在这么个地方?想着想着,张楠的脸红了,脚下分外刹不住,跑得好喘……她跟自己说:没关系,只要快点儿见到他,怎么会有关系?

        山里的黄昏,有种宜人的安静。

        平常总有个熟悉身影等待的85制高点上,现在没有人。张楠张望下,在平常袁朗坐的石头上,发现了一封信,心里怨:什么时候了还玩儿神神鬼鬼的座标。我要演出去了啊!急急地拆开看,上面龙飞凤舞是袁朗的笔体,很简单:“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曾因醉酒鞭名马,惟恐情多累美人。楠楠,对不起。”信封里,还有封被撕碎的恋爱报告。

        霎那间,张楠觉得:薄薄一张纸从未如此沉重,飘落在地上的瞬间好像发出的巨大低沉的余音,震得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头脑里都是错乱的声音和影象,耳边翻来覆去是那两个规整的句子:翻使周郎受重名……惟恐情多累美人……

        刚刚结束长跑登山的身体感到强烈的窒息,如同给一双铁手掐住了脖子,越收越紧。张楠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石头上,呆呆地问一句:“袁朗,为什么你不在?”

        袁朗在。当时袁朗穿了伪装伏在树上,沉默的看:看精灵一样美丽的张楠兴冲冲的跑来,美人艳装,流光溢彩。看她爱娇的打开自己的信,看她退尽血色地呆立在那里,看她脱力的缓缓坐倒,看她把头埋在了腿上,双臂紧紧围在胸前,好像暴风骤雨中稍微护着自己的脆弱可怜。

        那一瞬间,袁朗感到了她心痛如绞,他没想到,失魂落魄的张楠,还这么美,楠楠啊,月貌花庞,明珠无两……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气温变得很低,张楠还是一动不动,袁朗也没动,看着下山的太阳给她精灵的裙子镀上了金边;看着张楠慢慢在夕阳中变成了剪影……

        幸或不幸,在袁朗忍不住要冲下去以前,王潇杰拿着张楠的鞋追了上来。

        王潇杰惊讶的看着风中落花一样颤抖的张楠,四处观察下,毕竟是军人,反应很快,他迅速找到袁朗的信。袁朗听到他狠狠地诅咒了自己一句:袁朗,你他妈混蛋!

        然后一下子把张楠打横抱起,头也不回的向山下走去。

        张楠软弱地依在他的怀里,像个离魂的精致娃娃。

        阴暗里的袁朗松了口气,如果刻意忽略胸口麻麻涨涨的痛:王子救走公主,黑暗留给妖孽。这就是故事里最美好的结局,对不对?

        许多年后,袁朗看到山里的黄昏,还是会想到这段往事,然后觉得:自己是个烂人。

        王潇杰大步流星的把张楠抱回了后台,想带她回去休息。就在这时候,在后台帮忙的小周伸进头来:“楠楠,你的吉赛尔该上场了。”王潇杰把张楠的头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哄:“楠楠,咱不跳了。好不好?师兄带你回家。”“回家?”张楠如梦初醒似地抬起了头:“不,师兄,我想跳。”说着固执地在王潇杰的怀抱里挣扎。张楠反常的任性让王潇杰不敢不放开手,任她步履虚浮地走向舞台。

        大幕拉开,音乐响起,聚光灯下一身粉白娇艳的张楠是曾经沐浴在爱情里的吉赛尔。努力回忆着小时候老师的话:“这个时候的吉赛尔,情窦初开,娇憨动人,美丽的炫耀着自己的爱情,浑身上下有光流转。她还不知道自己就要被爱情抛弃,笑,张楠你要笑。至少这个时候,吉赛尔是快乐的。”张楠麻木地要求着自己,要笑,我要笑,因为吉赛尔的幸福就那么少。举手,投足,左边,右边,小跳,平转……舞蹈动作完成得很顺利,音乐的过门声响起,张楠微吸口气,开始难度最大的16个连续旋转……一个,两个,三个,不管肋骨缩水一样勒紧了五脏;七个,八个,九个,不管心脏随时会碎裂一样的疼痛;11,12,13……就让我这么转下去吧,如果我不停,吉赛尔的爱情梦,是不是,就不会醒?最后一个华丽转身,张楠不可思议的完成了16个单腿旋转,稳稳定在台中央,倾城绝艳,容光照人。

        台下掌声轰然响起。

        看着台下的人群,张楠迷茫的想:为什么鼓掌?难道你们在嘲笑吉赛尔即将失去爱情和生命?然后她梦一样地笑了:吉赛尔,个傻丫头!

        喉头有异样的腥咸上涌,张楠忍不住咳了一声,突然大量鲜血不受控制地从鼻口里呛了出来,喷溅在雪白舞裙上。张楠努力着想站直身体,大幕和地板却在一瞬间变换了位置,耳边有凌乱而嘈杂的声音,师兄焦急的脸出现在迷离的视野里。

        有泪终于滚下:袁朗,别让吉赛尔死,行不行?

        1月2日。告别了刘团长和战友,铁路对袁朗说:“给你一天时间够不够?”袁朗摇头:“不需要。现在就走。”铁路皱眉:“不去看看她?”忍住胸口隐约地抽痛,袁朗坚定的摇头:“不用了。”铁路非常慎重地对袁朗说:“我以前误会她了。张楠同志是个难得的好同志,难得的好姑娘。”顿一顿:“那天你参加选拔,在营地里,她说,要和你生死与共。袁朗,她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袁朗如遭雷噬地看着铁路,身体僵直,紧咬牙关。过了好一会儿,他努力压住眼眶里的莫名红热,固执地摇头:“铁队,我不能再去找她了。”铁路沉重地点点头,“过些日子也好。”说着朝他肩膀打了一拳,默默的想:对不起,孩子们。你们都很出色,成长的都很顺利。我错在太自以为是。只希望眼下的波折能给你们未来的成长增加点儿分量,过去了,你们会更珍惜……

        几个月后,袁朗在执行任务期间,因为手臂扎伤,血流不止被送往野战医院。卫生员小周愤愤的看了他半天,一个卫生球,从一边儿贯到另一边儿,就算给他消毒了,袁朗默默挨着,不吱声。

        李主任看不过,把袁朗拉到治疗室清理消毒,路过以前袁朗住过的病房时,袁朗的眼神飘忽,好像在找着他的谁。

        李主任一声不吭地帮袁朗清理包扎好伤口,屋里异常安静。完事儿了,李主任犹豫一下,跟他说:“元旦演出的时候,张楠跳舞,然后在台上突发支气管壁血管破裂。在咱们医院ICU呆了一个星期……组织跟家属研究后决定让小王送她回北京继续治疗……”说到这里,叹口气,看着袁朗瞬间惨白的脸色,心说:难得你小子还有良心。拿了一个包袱递给他:“她的东西都拿走了,就留下这个。家属死活也不要。”

        袁朗机械地打开那包袱:扑入眼帘的粉嫩娇艳,属于恋爱中幸福女孩儿的霓裳,上面有大片触目惊心的血,像盛开的花。

        张楠,色若春花的美人啊。

        袁朗表情凝重的长长吸了口气,李主任拍一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袁朗觉得眼窝滚烫滚烫的,在什么陌生东西不管不顾的漫溢流淌前,他把头深深埋进了舞衣里。